Prometheus - 04 -
黑猫在嗅空气中的味道。她不太习惯海边的气候，却很喜欢海风。艾玛伸手摸了摸她的背，猫耳尖迎着潮湿的气流抖了抖。
“哼，不到你实在不行的时候，我是不会出手，你也不要浪费太多魔力在我身上。”
艾玛轻笑：“我知道”。
猫尾巴尴尬地甩了一下，说：不过我会维持一段时间的巨大化形态，万一情况紧急，还能快点帮到你……薇塔应该不知道你已经学会这个了，倒是有些想看她吓一跳的表情。
“……说的也是。”但艾玛并不想看到薇塔过分的惊讶，已经看得太多了。
时隔近一年，薇塔托自愿追随她的少年送出了一封委托信，然后和里恩在苍之骑神的遗迹相见。
在完成了苍之骑神的修复后，她用几近偷袭的方式对灰之骑士施了咒。她看着倒在石阶上的青年，手指悬在他仍有少年气的眉间。无论是库洛没说出口的要求，还是其它能用来宽慰自己的理由，最终只要轻轻一下碰触，就可以实现了。
她和库洛在一起的时间足足有三年多，握着寻遍大陆找来的高纯度塞姆亚结晶，失去机能的奥尔迪涅仍旧全无反应。若是奥尔迪涅还记得——说不定在她受巨大幻力影响时，仍旧能寻回对库洛的记忆。可现在唯一的后路也在对她沉默，她清楚地知道在受到虚无试炼影响之后，是怎样的壳中幽灵拒绝了她，它又在期待谁的释放。她甚至知道阻碍她的并不是奥尔迪涅破碎的记忆晶体，而是人们渴望忘记伤痛的愿望，让受感染的幻之力能趁隙而入。
忘却的语言刚响起了几个音节，库洛的影像突然像咒语反噬一样响起来：嘿嘿，我们可真是天生一对，任性得要命，自己办不到的事，反而更会强加在别人头上。
薇塔再也忍受不了积郁许久的痛楚，像个娃娃一样失去了力气，慢慢瘫坐到了湿冷的石阶上，
仿佛刚从一场混乱的思考里清醒过来的人不是里恩，而是她。魔女就这样坐着，远处传来海妖的歌声在夜幕中愈发清晰。此时有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姐姐。薇塔头也没回，说：哎呀，你来了。
歌声停了。
雨滴的声音长长久久萦绕不去，薇塔的歌声在黑暗中刻印出道标，她朝着前方的背影伸出手，永远是一个不能追及的距离。
“姐姐，”艾玛在潮湿的沙滩上向前一步，“之前你告诉我过魔女的职责。但我想你说出口的，并不是你想要教给我的。如果你想要解放魔女一族的命运，请让我——”
“别说笑了。”什么解放魔女一族，只是因为我任性、自大、狂妄，因为我妄图战胜神，证明自己的力量。
“婆婆告诉我的，绝对不是全部。骑神的斗争，一定是与某种巨大意志相关的，我有不详的预感，我想知道这背后到底有什么，我想破解它！”
“我们都在因果的悖论之中，只要我们身在其中，就无法置身事外……魔女除了执行使命，然后将自身埋葬其中之外，能做的事实在是太有限了。”
“但姐姐想要抗争，也曾经抗争过吧！不然逃出魔女之里是为了什么呢？”
“你看我成功了吗？”
薇塔的表情往艾玛心口上狠狠剜了一刀，但她仍咬着字继续说：“就算注定的命运是无法逃脱的，那现在我选择反抗的命运、选择完成姐姐放弃的真正目的，也是注定的吧？姐姐为何在那些事发生了之后将自己封印在这里？难道姐姐不是在这里等我吗？”
薇塔悠悠叹了口气：我可爱的、可爱的妹妹啊……
艾玛却不依不饶，她召唤出了法杖：“我知道我无法说服姐姐，那就在这里用力量说话吧。我如果我赢了，就请姐姐把一切告诉我，并帮助我！”
薇塔默许了，一边笑着说“你这样子真是像你的骑士”，一边轻柔地摊开了手掌。
“曾经……”蓝色的火焰在她的掌心中舞动，“你又弱又小，爱哭还怕黑，其实你要比我敏锐得多，你说过你害怕黑夜中幽魂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那是以半虚空半真实的形态盘旋在魔女之里，驱之不散的“残留”。我应该想到的，小时候让你我都不安的故乡空气，那让人想逃离的本质……”
“残留？”
薇塔摇摇头，觉得说得太多了。她收起手心的火焰，一挥手，蓝色的火焰化为利剑从周身散开。
“你现在的使命是帮助里恩成为真正的胜者，而不是找我。”
“不，姐姐！我是为了追寻你才有了转变，遇见了大家，遇见了里恩，过了这么久姐姐还不明白吗？！一切起源于你，我想知道真相！”
薇塔下定了决心，不再有平日玩乐的心情，第一击就是杀招。魔剑跳起幽灵的舞蹈，梦魇的色彩集中在剑尖直指艾玛的心——她是来真的，虽然不至于杀死情同亲人的姐妹，也终将让她伤重难愈。艾玛布起的防护瞬间结界仍被毁了大半，逼人的煞气根本没有停下的信息。
“艾玛！！”
“呜……你这让人操心的……小姑娘……”黑猫巨大的灵体消失了一半，声息渐轻，艾玛召唤月光屏障挡住苍蓝之火，还要分神治愈自己的使魔，无暇顾及薇塔倾泻的意志瞬间压倒了她的魔力。
“放弃吧，艾玛。我不想连你也……”
薇塔手一挥，深渊的藤蔓禁锢住了艾玛的身体，魔力开始从年轻的魔女身体里流失——艾玛没有办法动得薇塔分毫。就算她退出了幻炎计划，她仍旧是世上最不可测的魔女。艾玛深切地在魔法联结的洪流中，感到薇塔的悲伤与后悔，想要分担她的愁苦，解放她的苦难，为她找到解决的方法，让所有人的牺牲不再没有意义，也不会成为未来沉默的灾难；哪怕因此牺牲自己也没有关系，哪怕为此要付出更多，甚至、甚至——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生成的瞬间，艾玛感到体内的核心炸开了，灵力暴涨，灌满了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灰粉色的头发燃烧成了火一样的颜色。口中念出了她只在书上见过，却无力驾驭的上古咒语，生出遮蔽天空的巨大红色骸骨之翼，在海面掀起了红色的风暴将整片岛淹没了。
薇塔的胸口被燃烧的鲜血灌满，结界碎裂的冲击将她振飞，又被砂石变化的锁链牢牢钉在地上。
艾玛仿佛手持火焰长矛的女武神，缓缓从天空降临。可落在地上时，鲜血一样的红发立刻回复了温柔的模样，那个清澈安静的女孩子，跌跌撞撞向她跑过来。艾玛扑跪在地上抱起薇塔，慌乱得完全不像是赢得这场胜利的人：“姐姐、姐姐……没事吧？不，我没想到……我不应该赢过你，我——”
“你已经超越我了……艾玛，但并不仅仅是因为你想‘超越’我。”
艾玛脸色变了。
薇塔艰难地说：“我离开魔女之里时，在最后一次给你唱的歌里……施加了一个禁术。它能设定一个条件……当你触发这个条件时就能暂时得到力量，力量多少取决于——你的想法与行为与这个条件的偏差越大，力量就越大。”
薇塔看艾玛没有辩驳的意思，笑得很是舒展。
“——这个禁术的触发条件是，当你有了打破底线的想法或者行为。所以，刚才是你是想——对我做什么呢？”
艾玛没有躲开薇塔带笑的眼睛，沉默得像一个雕像。
“我在表扬你，”薇塔说，“盟主问我想不想试试看时——我是这么自负，想就算这样你也不可能赢得了我的，但又很期待你能做到哪一步。是我输了。禁术并不能改变你的想法，你的力量仍旧是你自己争取来的。我遵守约定，把一切都告诉你。”
艾玛给薇塔施了治愈术，让受重伤的她躺在自己腿上，然后静静听完了所有的事。她思考了半天，最后说道：“虽然一切看起来无可挽回，但我知道一件事情：若真有这么一天，哪怕我舍弃一切，生命、力量甚至希望，我也会去做，我想，里恩他也会的……”艾玛的目光变得沉重，仿佛含着破碎的水晶，“而且，库洛他对姐姐来说也很重要吧，他甚至是——”
薇塔沉默着，视线里的少女渐渐模糊。艾玛深吸了一口气，说了她的打算，坚定不移，没有犹豫。她知道在实行的过程中有一丁点儿闪失，就会伤害了她的启动者，甚至兵刃相向。薇塔困惑了——艾玛抱着被搭档杀死的觉悟，也要去击碎命运的牢笼——神话中的后知者愚昧，打开了祸害万物的灾难之盒；现在，她造就的后知者，正在将最深处的希望放入盒底，加上重重枷锁，等待她的启动者来开启。她将历经数个辗转的日夜，将承受众多古代遗迹的洗礼，将走向她曾经追寻的秘密。巨幻之力捕捉的无非是消解悲伤的愿望，其中自有一套逻辑，其实是能找到相应的魔力操作方式。但人为操作神之力的代价，没有人会知道，成功的几率也无从计算。那么她最后的愿望——它在一切忘却与终结尽头所呈现的，会是那被囚禁在无人之地，无休无止的折磨与再生的命运吗。
黑猫的上方飘浮着蓝色的羽毛。
里恩在房间里踱步好久，最后坐到了书桌，开始打字。
“要开始了。”
薇塔没听清艾玛在说什么，右手被细腻的手掌包裹。她闭上眼睛，回忆他的名字，他的气息，他投落在海空一色的金属表面，还留有几分少年影子的笑容，时光仿佛就此凝住了。终于，当那一刻开始变得漫长，尽管只是瞬间的缓慢时，她低下头深深叹息，明白已经开始真正失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