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metheus - 03
薇塔在一个清凉夏夜，见到了里恩·施瓦泽本人。晚风把她的香味吹进了托利斯塔的街心花园，少年在她的注视下停下脚步。
她逗小男孩成习惯了，可库洛早就不能随便揉搓。密斯提同少年交谈了一会，声音甜得腻死人，扶着眼镜弯下腰靠近少年，香薰的发尾故意扫过他的手臂，眼见里恩红了脸，她还要抛个媚眼说：代我向那两个人问好。
说完她便留里恩一个人困惑地在原地。走了没几步路，就被库洛一把堵在樱桃边上的小路里。
“这么热情，是要请我喝咖啡吗？”薇塔伸手去拍库洛的脸，心想莫不是她动了大白猫最喜欢的玩具。
库洛笑得分外爽朗：“你总是给我惊喜。”
“是啊，要不然我是你的引导者呢。”
“最近你跑这里太勤快了，你妹妹会起疑心。”
米斯提一扶眼镜笑道：“担心我啦？”
“嘿，算是吧。你到底要跟班长玩到什么时候？毕竟你俩怎么说都是魔女，兜来转去，还不是总有一天要碰头。”
“那你为什么要坚持闹革命，明明身在士官学院，总有天要离开？”薇塔停了停，“……我只是太无聊了。”
库洛剑眉一抬：“真巧，我也是，我们可以说是很有缘分了这位小姐。你们结社拉贵族给我们做媒，安的什么心哪？”
“我哪儿知道。你啊，套话技巧高明了啊。”
库洛伸手支着墙，贴近女主播的脸，像所有电视剧里英俊（还很俗套）的男主角一样，说道：是啊，我有最高明的老师教我呢。既然还有时间，这位美丽的小姐不要跟我去哪儿喝一杯？
薇塔的梦变了。原来梦里偶尔会有过去启动者残破的记忆，偶尔会是小艾玛哭泣迷路，多数时间都是一些意义不明的幽魂在梦里追着她。最近，小少年站在公爵宅邸的门口，靠着墙不耐烦地拽领子或者他成为启动者那一天笑得少年意气的情景多了起来。
她甚至还在会梦中窥视到库洛的过去，他舍弃了重要事物的片断，他用还年幼的声音说愿意为了力量付出代价的时刻。薇塔在睡梦中想，原来如此，难怪库洛总能很好地收起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迷茫，冷静地、坚定地朝着目标前进——他内心潜藏的，不是零碎飘渺的星火，而是引人自焚的地狱火。薇塔别提对这个发现有多高兴了，她和库洛像所有伟大的共犯一样欣赏并利用着对方舍弃为人的那部分，她清晰地记得当她亲手施予了库洛能得预想之外力量的禁术时，少年抬起了那张血淋淋的脸，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你最近睡不好吗？”薇塔睁开眼睛，那头柔软的白发和红眼睛正在她眼前晃。
薇塔懒洋洋地说：公爵大人给你的沙发太舒服了。
“那趁你不清醒，我赶紧问你一个问题：这次为什么要我在七组都在的时候去尤米尔的冰灵窟？……虽然大爷我不是办不到，但时日将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薇塔眯起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才假装睡醒了，风情万种地趴在沙发上说：“你也应该知道进入隐藏在各地的灵窟会发生什么，冰灵窟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而且，我想看看那个孩子会不会和你一样——”
库洛沉吟一会，吹了声口哨：这么一说，我也着实有些好奇了。
“少来了，其实你心里知道我会怎么回答，我回答什么对你的判断也不会有影响，说吧，你真正想问的？”
“那我直说了：启动者和帝国战争有关，这没有异议，但是，我觉得事实不止如此，结果必然对结社和你有其它意义，而且不是国家战争层面的，我想知道这个目的，能说吗？”
“不能，因为我也知道得不全。等‘你的计划’实现后，我可以把我有把握的部分告诉你。”
库洛完全不意外，摆摆手说也罢，不知道、不能说也算是情报。
薇塔从沙发上慵懒地坐起身，优雅地理了理头发，说：“你明白就好。我还是第一次来帕坦古艾，就麻烦苍之骑士大人当个向导，陪我出去走走呗。”
库洛绅士地一鞠躬，薇塔顺势就挽着库洛，让他带着在整个帕坦古艾里散步。走到地下一层的装备室，研究人员正围着奥尔迪涅讨论，薇塔一高兴，松开库洛浮空飞起来，在众人惊呼声中擅自坐到奥尔迪涅的肩膀上，亲昵地摸苍之骑神的脸说：“奥酱，想我了吗？”
“你好，薇塔，”奥尔迪涅说，“不要这样叫我。”
库洛站在底下哈哈大笑，薇塔故意娇嗔道：你们欺负我，可给我记好了。
奥尔迪涅语气毫无变化：放心，薇塔，我苏醒后的记录晶片都有好好记录一切，可不会忘记的。
这回轮到薇塔大笑，心情舒畅地甩甩腿，用高跟鞋轻敲奥尔迪涅的肩甲，招呼库洛上来。库洛像只大猫一样，三两下登上骑神，坐到了薇塔旁边。薇塔余光一瞟，看到了埋在库洛领子里的痕迹，轻飘飘几枚淡红色。
“玖莱回来之后你到底做了什么。”
库洛似笑非笑挤眼睛：“‘做’了不得了的大事呢。”
“你现在很闲吗？”
“忙得很，到时候应该没空陪你了，可别怨我。”
薇塔去扯库洛的脸，捏得他大呼小叫的，顺便还数落起男人的手感可真差，然后无精打采往库洛身上一靠。
“我说，结束之后，你想怎么样？”
“不干吗，好好活。”
“我不是问你这个。”
“我知道。”
薇塔一口气闷在胸口，身体向后靠了过去，库洛肩膀挪了挪，稳稳当当地支撑着薇塔的分量。魔女的魔法里没有读心术可真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之一了，薇塔想，不过太知根知底并不是一件好事，会让交待真相的环节变得不怎么有趣。
所幸决战将近的那一天，薇塔充分体会到了这种乐趣和苦楚，她遵守诺言向库洛说出了她知道的来龙去脉。她本不应该透露更多，可当她将那个难以消化的事实说出口时，自己也惊觉其中包含了怎样的期待与恶毒，好在对方的意图基本也一样。
只是很难得的，库洛还真的不知所措了一回，那一瞬间的表情好懂到让人发笑， 随后他的问题更教魔女无所适从，只好模棱两可、又斩钉截铁地说：不需要。
这话背后的深意库洛不知是否真明白，他到最后只是大无谓地手一摊，表示算了，多想无益。然后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茶都已经放凉了。帕坦古艾穿过云层的光影在两个之间交替流动，库洛在一片晃动的阳光中说，薇塔，谢谢你。
薇塔伸出手，做出了一个讨要礼物的手势。
这个动作像极了她第一次他见到少年库洛时，主动召唤他过来。只是这次，库洛不再因为幻视而懵懂上前，他清楚地听见深渊魔女正全身心呼唤着他——
我的骑士。
我的伴侣。
我的国王。
“那请你给我准备最好的礼物。”
苍之骑士很快乐地笑了，手叠在魔女的手心上，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此刻库洛展现出让人晕眩的温柔，像是凝固在记忆的一个永远不会褪色的光斑，以至薇塔将之错当成一个希望的光芒；甚至在库洛战败后仍旧被这光所蒙蔽，以为她做出的选择或许早已经打破了千年不破的宿命，只要能战胜绯红魔骑，就能把被诅咒的帝国解放出来。她和艾玛联合了她们的骑士，奋力投身战斗，全然没有察觉击倒绯红魔骑的同时，所有的命运只维持了那一小段奇迹后便再度重蹈覆辙。
除了装作接受，她什么都做不了。离开时，她对上里恩·施瓦泽的眼神，一种相似的割裂在他们之间流动，只有他俩才能明白的极端色彩，在点燃后留下了一片惨白，然后像两条永不汇合的河流，流向了不同的悲惘之海。
“库洛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这是她仅能说出来的话。
她逃到了许久不用的隐秘住所，伤口破败地暴露在空气中。她冷漠地问盟主我不是先知者吗，难道我不应该是胜者的魔女吗。盟主充满慈悲、没有感情地说：先知者本应是胜者的魔女，但你决定背叛魔女之里的那一刻，后知者与先知者的本质已经变化了；我早说过，后知者的魔女也是关键——”
“我不知道代价会是这样！”
薇塔抢白道，然后又不语半响，兀自笑了。她本以为应该献祭的最初都已经献上，与艾玛分离，被逐出魔女之里就已经是了。但艾玛并没有与她决裂，最初的分离也没有让她痛苦太久，启动者需要引导，谜团需要解开，有太多的事要做。然而这一次，实在带走太多了，不让人痛惜的付出是无法称之为代价的，是自己太傻了。
而且死亡前方还有最让人恐惧的东西在等着她。最初她只是为了逃脱魔女之里的管教，认为自己应该获得更多——她自信过头，先知者有什么办不到——这让一切又显得不像是代价，更像是惩罚。盟主从来只说启动者的胜负才是幻焰计划的关键，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赢的一定会是库洛；先知者的确一直都是胜者的魔女，但盟主也曾说过推翻神伦必有所偿。
现在，艾玛接过了她的使命，可她的目的要如何是好。
“你一直不相信她的力量会超过你吗？”
“她现在也没有强过我。”
“她的启动者赢了。”
“那又如何呢？”
薇塔快忘记了。很久以前，每当艾玛在魔女之里虚幻的阳光中朝她跑来，她总有个想法，认为她们身处于世界一隅，广袤的草原或者干燥的沙地，而不是在这片雾幻森林。胜者已决后，黑之史书的轨道将全面铺展，失去了启动者的她将会失去更多，作为胜者魔女的艾玛会和里恩被一同被捆在王道的枷锁上，承受着世界的重量。
所以，赢了又如何呢？
想必命运就是无论怎么逃怎么追，拼了命远离拼了命靠近，背道而驰迎面而上，都不会动容的力量，她怎么会现在才懂。
“薇塔，这一切不会没有意义。时间一到，你自然会知道该做什么，使命的交接会像河流一样汇集。不斩断衔尾蛇般的历史中的一环，只会一直重复着——”
薇塔一挥手，消失在庄严的女声中。声音的主人欲追，迟疑片刻后放弃了。
“先知者”完全封锁了自己的灵力，一个人在静寂的海岛中央布起结界，内部的空间随着此处遗迹的灵力涨落时隐时现。破损的奥尔迪涅沉睡在她脚下的海底，成为了她唯一的倾听者。
薇塔坐在这里，偶尔唱歌，偶尔消失，偶尔会轻轻说：
来吧，艾玛，我在这里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