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

大盗「C」销声匿迹已20年有余。里恩·施瓦泽本应与大盗没什么交集，「C」既没有偷到男爵头上，也没有伪造过他家的藏品，更没有做出将偷来的画作藏在男爵府邸，号称这是最佳赞美（他曾将皇室的藏品《男子裸像》挂进妓院并留下“挂在这里是对这幅画最佳赞美”的字条）——此类太过超前的行为艺术。

里恩仅在童年时代与大盗「C」的真迹有过一次接触。所谓“真迹”只不过是仿得太出色的赝品。当时里恩还小，被家人领着前往建在海姆达尔水晶花园的艺术品陈列馆。在一排排金碧辉煌的大师作品中，他立刻就认出《离宫》这幅画是赝品。《离宫》是伪造品的风声由来已久，但鉴定专家各执一词，最后顾及皇室面子（和中间商的性命）没给出定论，加之画作风骨也的确配得上杰作之名。可小孩子天真无邪又口无遮拦，里恩奶声奶气地指着那幅画说：“那个和同一作者的画感觉不一样，好奇怪……”然后还补充了一句：画得比原作者好。

施瓦泽家向来与皇家交好，父亲除了爱好打猎外，其它业余时间则为皇室收集艺术品，推荐艺术家。里恩从小耳闻目染，阅佳作无数，加上天赋直觉惊人，年纪轻轻就在鉴赏圈小有名气，不到十八岁就投身艺术品行业。画廊和上层社会的邀约纷至踏来，夹杂着名媛小姐们热情的邀请，但施瓦泽家的少爷好几年都没有斩获任何黑马，招致引各种奇特的猜想。有人说他并无实才，更有人猜测艺术品投资是幌子，和皇室套近乎才是真，毕竟邀约名单上连皇女的名字都出现过。对此，男爵少爷本人不卑不亢地说，他只是想多看看再做决定。

时常有人看到施瓦泽家的少爷伫立在水晶宫中，对着仍是“真品”的《离宫》发呆，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年岁流逝，有卓才的年轻画商一说渐渐没落，他与《离宫》的逸闻也渐渐淡去，当人们的关注全部转向阿尔巴雷亚家的花边新闻时，里恩在托利斯塔办了一个小型的艺术沙龙，汇集了很多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艺术家和贵族。第一次展览上有不少优秀作品，但最成话题的是一幅尚未被人鉴定出来的大盗「C」的仿作。这是一件模仿托利斯塔学派名家塞拉苏斯的油画《莱诺花》，正挂在托利斯塔学院的院长办公室。里恩一眼认出后，指出其并非塞拉苏斯本人作品，并将之高价买下，挂在沙龙最显眼的位置。

沙龙开放当日，里恩·施瓦泽发表了一次简短的演讲。演讲大意如下：虽然大盗「C」以模仿名作以及恶作剧著称，但我断言，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他于仿作中所表演出的技巧与情感已经超越了众多大师之作——如此说法一定会招致批评，仅一幅《莱诺花》无法证明我的观点，所以我将尽全力去寻找大盗「C」身为“创作者”的作品。拥有此等技巧和思想的人不会满足，我相信风格多变的仿作只是他到达某种目的的初期手段，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我从他的仿品中就能感到，何况原创之作。他在寻求某种更高尚的东西。同时，我将开放沙龙，并定期赞助非学院派出身的、有志于从事艺术行业的人们，希望大家放下顾虑与阶层，为寻找更高层次的自我而投入艺术。

这番离经叛道、真诚天真的言论遭到了强烈的抨击，但沙龙却没有因此关闭。民众兴致盎然，当年的逸闻再度疯传，学院派和宫廷画师们都不得不向随着名气而动的资本流向低头，正寻找艺术新路的新晋艺术家们纷纷涌向托利斯塔。几经考查，这幅被误认为是已故学派大师最佳画作，的确出自怪盗「C」原创，以隐藏的签名「C」和塞拉苏斯遗孀证明其并没有画过这样一幅画为证（至于为什么没有人找到《离宫》签名已经成了一个不解之谜）。托利斯塔的小沙龙一时间成了全帝国最热门的艺术家聚集地，不停有前途光明的艺术家与投资商向里恩抛来了金色橄榄枝。

之后又过了一年多，里恩·施瓦泽放弃继承权，将男爵之位让给妹妹，全身心投入了自己的事业——他所谓事业其实大部分是在找大盗「C」的原创作品——一如他之前所承诺的，开放艺术沙龙，并资助非学院派出身的艺术家们。有人笑他疯，白白浪费天赋去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有人笑他傻，无论是同皇女成婚，还是与女大公联姻都能衣食无忧。成为全职画商的里恩·施瓦泽做事的风格完全可以用语不惊人死不休来概括，与他清澈内敛的气质大相径庭——比如，他经常资助全无基础的平民小孩去学习绘画；比如他曾高价买下了一个疯子的所有作品；又比如，他倾尽几年的积蓄，花大手笔新建了玖莱的艺术博物馆。三年后博物馆竣工，第一次公开的展览，竟然真的是怪盗的原创作品。

举世哗然。

那些未曾出世的惊天之作公诸与众，以创世神话为题材的一系列油画、雕塑与习作第一次展现在世人眼前，苍茫悲恸的风格魅惑了所有人的眼睛与精神。闻名而来的群众塞满了玖莱港，上至艺术界与皇室，下至平民与工人，所有人都在讨论传奇大盗前所未见的个人作品。财富、荣耀、民众的感叹、皇室的嘉奖疯狂为施瓦泽的家业添砖加瓦，但里恩本人淡泊的气质却更甚，仿佛纸醉金迷的行业只是他手中的工具，与他的感情、他的人生完全没有关系。他生活朴素，终生未婚，没有子女，他早早立了遗嘱将「C」的作品全数捐给国立博物馆，剩下的财产由妹妹及她的子女继承。直至他死，都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发现大盗「C」的作品宝库。

***

青年推开那扇门，朦胧的灰尘像生命的载体一样扬起，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成堆的画作与雕塑之上。一具骷髅坐在中间，就像他还活着的时候那样，握笔的手支在画架边缘，修长的指骨终点是一幅画。青年走近尸骨，拢起一束银白色的头发，柔软得像绸缎，却又无法被驯服般没有分量；即便是枯萎的躯干与脸颊，你仍旧能辨认出他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眉，英俊不凡的模样。

他就这样静静盘坐在时间的尘沙中，定格了，拓印了，永不散去。

青年定睛看了好久，回过神时眼泪早已无休无止。不停溢出的泪水滴在那早已与衣装、与房间融为一体的遗骸上，留下一个个花朵般的印记。

那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那是成千上万中断的命运。守护骑士没有面孔，上面满是涂改的痕迹，只有作为世界起源与终点之龙，他威严美丽的姿态被固定在咫尺之间。环顾四周，拂去画上的每一粒灰尘，掀开雕塑上的每一张麻布——传说之龙都栩栩如生，黑发骑士都面容模糊。当他来到这里，这些作品才找到了最后一块缺碎的拼图，完成了这个被囚禁在艺术中的梦境。至此充斥他一生的谜团终于解开：他跪下来亲吻那干枯的、有灵魂的头颅，无限深情地拥抱了他隐秘、炽热、不存在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