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nemaker 1# - Assemblage
整个房间静得能听见从水管渗出的滴水声。不远处翠鸟的鸣叫，在空旷封闭里空间里，只剩下了生涩的回音。环绕在身边的铁锈味、湿木头味和顶上送来花香碰撞在一起，产生了一股让人晕眩的不适感。
库洛双手被绑在椅子背上，麻绳将他骨节突出的手腕勒出了夸张的轮廓。他试了一下捆绑的力度，马上放弃了挣扎；左脚整个沉甸甸的，脚踝一转就发出刮擦金属的刺耳声；眼睛上蒙着不透光的厚布，只能勉强能感受到几束阳光照射，和其匍匐在背上的温度。
记忆停留在昨天深夜下班，走出门酒吧后门的那一刻：转身锁了门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醒过来就被拗成了这种趣味造型。从太阳的强度判断，应该已经是上午了；房间里满是潮气，偶尔有泥土味的阴风撩面。
现在身处何地，库洛基本有数了。
他咧嘴笑道：怎么，少爷抓我来就是想观赏我这种造型？
长时间的沉默后，对面终于传来了少年的叹息和手工靴敲打在地上的独特声响，两者在地下室里混合出奇妙的回响。库洛抬抬挑眉：“少爷有话就说，时间短了还好解释是情趣，时间长了可就解释不清了……”
“……你是要跟谁解释呢？”里恩轻靠在一张满是坑的橡木桌上，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拿着一本有点磨旧了的笔记在翻阅。半卷起的定制衬衫袖口露出焦糖调的白皮肤，少年人的手腕手指清秀而分明，修剪得体的指甲里，还残留着木屑和果实混杂在一起的残留物。
对方完全没有要放自己走的意思，也完全不打告知意图，库洛干脆直在椅子上一摊，以有限的活动范围作出最浮夸的动作，摇头晃脑边地翘起二郎腿，戏剧式棒读：“本来以为有生之年第一次搞监禁玩法，会是和前凸后翘的美女呢，人生真是充满惊喜啊。”
里恩忍了忍没说话，他放下书走到库洛身边，半蹲下用聊天口吻问：“库洛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很能装的，少爷要装什么？”
无赖酒保居于下风还不愿意认罪，庄园少主眼神一瞬间变得十分刺人。他站起来，颇有分量的靴子一脚踩在库洛不规矩翘起的腿边上。
“市面上最近多出了价值50万元的「白夜」。但这个季度我们酒庄因为重印今年的新酒标，出货时间晚了好几天，从时间上来说这批「白夜」不可能是真的。现在，这批假‘白夜’已经进入了公都和首都的奢侈品市场，赃款全落入了你的囊中。”
“喂这帽子扣得有点大啊——我说里恩少爷，我只记得上次您来喝酒，我正好没有零钱少找了50元而已，什么时候变成50万了，这利息太吓人了……”库洛委屈得不行，简直快要哭出来，“而且你看我现在像有50万的人吗？像吗？”库洛边说又边扭了起来，想强调自己身上穿的，只有一套廉价工作服。
里恩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抵住自己的额头。禁酒令解除后这七、八年，酒市疯了一样扩张。人民反弹的需求引得谁都想分一杯羹，各种势力为了竞争酒市什么事都做得出。尤米尔在禁酒令期间靠皇室补贴才不至于没落，但长此下去不是办法，父亲心大，妹妹年幼，时代激流中不知道有多少新秀元老会把尤米尔推死在沙滩上。
偏偏在他争取想给尤米尔转型时出了这种事，里恩下意识在椅子边缘磨出让人牙酸的吱吱声。
“我得夸你一句，你仿得太好了，”里恩收回了脚，“‘白夜’最特别的地方，除了复杂的北方香料味、冰冻的水果香外，还有后味里难以模仿的矿物味，这个味道太独特了，而你竟然能模仿到八成像，除了我们尤米尔酒庄的人和少数品酒者能区别出来，连我第一口都被骗了。就这点来说，实在是值得夸奖。”
库洛受宠若惊：“我要是真像少爷说这么厉害，我还在这个地方当个小酒保干什么，其它酒庄不都抢着要我？而且调酒和酿酒根本就是两回事。当酒保又累，工资又少，还尽是夜班，打炮都没时间，少爷到底为什么会认定是我呢？”
“你问我为什么你会窝在这里当个酒保，我答不上来，但我知道造假的，肯定是你。”库洛脚尖动了动。
熊爪草。”里恩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个名词，“我在你调的「月光」里喝到过一种奇特的焦香，当时就对这个味道印象深刻，还想问你用了什么方子，但你装傻糊弄过去了。不仅是「月光」，还有「蔷薇」和「绯樱」里也有，其它人调的酒里，并没有这种香气。我研究了很久，才发现是种并不昂贵的药草，但我自己无论如何也配不出那种悠长的后味，这实在不像是一个普通酒保之作。”
“唔……”库洛往后一仰头，靠在椅子上自顾自地摇起了椅子，沉重的木椅发出关节处被挤压的惨叫。
“我甚至想问你买下这个方子。因为「白夜」的酿造成本和时间成本实在太高了，如果我们酒庄能做出和「白夜」差不多的副牌酒，对于占领中档市场百利无一害，只是没想到我还没跟你商量，就已经被你这个发明者捷足先登了。我回去查了下，半年前你们店里向我们订了一箱‘白夜’，明明你们几乎不定贵价酒，我想，这应该不是巧合吧。”
库洛仍旧悠然自得晃着椅子，表示自己在听，并且完全没有要否认的意思。
“我不管你把卖酒得来的钱拿去做了什么，也没兴趣知道。我问过父亲，他说只要把钱还来，然后去自首，这件事就算了，父亲真是个老好人，”里恩说，“假货流到市场给我们造成的损失可不止50万，代理商的理赔，打假的成本，口碑的影响……禁酒令之后现在市场是什么样，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倒是奇怪少爷您看着不像是在乎钱这种身外之物的人哪，生得这么干净却爱沾铜臭吗？”
里恩并不在意这种挑衅，淡淡回了句：责任在身而已。
库洛了然了：“反正我现在手头也没有钱，要送警察局的话随便啊，如果您有我贩假的证据。”
“虽然暂时还不能拿你怎么样，但只要顺着你这条线索查下去总能查到什么的……反正你一时半会也跑不掉。不过比起送警察局，不如听听我的提议？”
里恩低身伏在酒保身边，轻柔地说：“让我告诉你，比偿还50万更好的方法吧？”
*
琥珀色的液体从青年天生微微有点上扬的嘴角溢了出来。因为双手被束缚的关系而无法擦去的多余的酒，流过优美的下颌，掠过滚动的喉结，凝固在突出的锁骨上，泛出幽暗的光。
粗暴的灌注违反了身体本来的节奏，不断落下的酒水淋湿了敞开的衣领。喉咙在持续的刺激下进行着本能的反抗，但下巴被少年的手钳住完全无法动弹，只有轻不可闻的喘息从酒的缝隙中漏了出来。直到把杯子中的酒倒完，里恩终于松开了手。
库洛被放开后立刻咳起来，里恩转身放下了空酒杯。
“说吧。”
“咳…… 咳……贵庄园的温泉白贵腐……只在温泉附近生长的特殊品种，必须全程手工采集后精选出合格的灰霉葡萄制成浓汁。不过最好温泉白贵腐的制作秘方除了用热岩附近含气较多的温泉水外，还有发酵时并非是在通常的山麓地窖里，而是放在有特别建成的地下温泉脉的地窖，足够的湿度、温度和丰富的矿物，才是尤米尔白贵腐独有的蜂蜜甜杏味的来源。温泉白贵腐的温泉，可不仅仅是因为白葡萄长在温泉边上。”
里恩鼓起了掌：“我真的很庆幸你没有到处乱说，「普通的酒保先生」。”
“您刚才说，我猜对全部五种酒的酒名、原料和酿造方法就放过我的，那我还不得把打听到的东西拼命往外倒。”
“……没关系，你尽管说，我不会灭你口的，大概。”
“有一点我要抗议：给我喝一点就行了，何必灌我这么多，多浪费好酒。”
库洛一边抱怨，一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因为甜度过高而凝结在唇边的酒：“尤米尔的贵腐甜白价格也是普通人消受不起的，您到时候要我赔酒钱我可拿不出来。再说，酒如女人，也想被人慢慢品尝才好，您这么粗暴可不好，大哥哥我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教教少爷您。”
里恩眨了眨眼睛，转过身去扫了眼事先预备好的各种酒，然后挑了个包装朴素的瓶子。
听到面前传来开瓶倒酒声，库洛回想起刚才让人不快的片断，恬不知羞地求道：“求求少爷您醒醒好吧？”
“你又不会醉，灌一点怕什么。不过……我会倒慢一点的。”
细密的泡沫不断地往香槟酒杯的边缘攀升，淡金黄色的水面映出少年平静的紫红色眼睛。
“张嘴。”
——库洛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这位看似天真纯良的少爷比原先想的要难缠得多。虽然事情的发展和预计的相去不远，此时此刻的窘迫处境实在是意料之外。只是现在反抗也没多大益处，库洛只好顺从地张开了嘴。
缓缓流入的汽泡酒微微刺激着整个口腔，二氧化碳中透出的花香让人精神一振。库洛喝了一口后，里恩的确如之前答应过的那样，立刻松手了。
“托利斯塔的甜起泡酒，虽然酿造方法十分常规，但那股特别的辛辣皮革味，其实是加了莱诺花的树皮。当然仅限于冬天干燥以后的树皮，其它季节的树皮会有一股微妙的潮味。”
“你知道的真是不少。那接下来这杯酒，是醒了半小时的干红。”里恩把酒杯送到库洛的嘴边，库洛很配合地闻了闻味道，便张嘴喝了一口。
“好阳刚的味道。这个是只生长在雾气颇重的雷格拉姆的传统品种——格洛葛拉丝，虽然它的果实本身味道清淡，但只要在发酵的前三个月，挑选雾气和阳光交织的季节进行陈化，便会二次发酵出一股奇妙的烟草味道。这就是世上最受武人和绅士们欢迎的男性之酒的秘密。”
里恩也不再多夸什么，只是嗯了几声表示赞同。很快，第四杯酒递到了库洛的嘴边。
“这个质感，真是美极了，让镇上人知道给我喝到了可得气死……”库洛满足地回味，语气中满是自嘲，“海尔达姆的宫廷混酿，四年才出一批。酿造方法不外传，其实是因为方法会根据每年的葡萄酒品质而调整，宫廷酒就是讲究，复杂得要命，就算我想说，少爷确定想听？”
里恩清脆地笑了一声：“说原料就行。”
“那只说刚才您给我的那杯。斯塔百丽，妮加三比七，配以新叶酸发酵，用从兽身上收集的明胶封住陈酿的木桶……啊、不对……”库洛的舌头顶了顶上齿，“是三比六的斯塔百丽和妮加，加上一份蜂蜜西洛普，其它不变。”
“……太让人惊讶了，”里恩语气里的赞叹溢于言表，“我本来以为，只有像父亲和宫廷私交不错的爱酒贵族，才有机会知道呢。像你这样第一次喝竟然能基本猜中，真是……”
——放你走太可惜了。
“好，前面四个都合格了，最后一个可能有点难。等我一下。”几分钟后，里恩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正端着什么，小心翼翼朝他走了过来。当微凉的酒杯贴到自己脸上时，库洛立刻闻到了一股几近痛苦的怀念气味。它几乎要让库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只好立马低头抿酒，用思考掩饰内心的波动。
“……”
这次情况完全不同了。
过了半晌，库洛还是没有任何回应。里恩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球在绒布底下，因为极速的思索而引起的颤动。
“要我给你提示吗？不扣你分。”
“不——要——”库洛娇俏地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那再给你三分钟时间，时间到了的话……再给你提示。”里恩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它的八九分，简直就是已经绝版的玖莱名酒「赤鸦」，这个味道库洛再熟悉不过，绝对不会认错；但还有一分气息，给浓重的玖莱之宝增添了不可能存在的清爽——它在自己的气味字典里，完全没有记录。无论库洛如何将脑海中所知的材料翻江倒海地查阅，仍旧没有任何结果。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椅子发出一丝些微克制的吱呀声，想必它所盛放的身体正不自觉地紧绷——库洛向来自负，一直以来极度自信的味觉、嗅觉以及记忆力、分析力，即将被这十分之一的神秘味道打败了。
“时间到了。”里恩踩着靴子一步步走近，少年身上青涩的味道在黑暗中愈渐清晰——这才是不可能被复制，也不可能被解读的气味——库洛快速飞奔的大脑突然在这一刻接受了重要的提示。库洛不加思索道：我知道答案了，但我需要少爷您帮我个忙。
“是什么？”
“少爷靠近点，答案是——”
少年身上果实和木屑的淡香擦过耳边，属于男性的呼吸却氤氲温软。库洛不加思索地凑到里恩耳边，猝不及防侧过了头将里恩的整个嘴撬开了。
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少年的舌尖瞬间被一阵浓郁的感触包裹住了。紧接而来的进攻，好像要把答案直接送到体内，将感官所需要的所有提示，用力推到了潮湿的器官深处。
一瞬间的僵硬并不影响里恩后续的反应。少年口中传递过来的味道，带着赤鸦标志性的奶油黑可可香气，掺入了独属于年轻人变幻莫测的无垢味道。
库洛确认了那一份解读不能的原料真身。在他面前，仅用声音和气味勾勒出的少年的面容，随着两人深入的接触，渐渐清晰起来。未知与狂乱在黑暗中涌起了隐藏的欲望让彼此疯狂回应。双方的舌头都像是在品尝美酒一样，小心地交换着对彼此的探索。里恩的双手深陷在库洛的银发里，指尖过分的压力化为身体里流淌的热度，让一切早就超越了答案。
很长时间，整个地下室只有温润的唇齿交缠的细语，回荡在滴滴答答的水流声中，夹杂着不规则的喘息。直到氧气即将用尽，两个人才松开了呼吸急促的双唇。里恩转醒过来，伸手擦了擦唇边的痕迹，故作镇定地说：“答案呢？”
虽然没有看到里恩的表情，库洛却完全可以感受到对方满足的快乐和些许的难堪。
“是少爷把——”
“好了。”里恩用手指阻止了库洛继续往下说，“你过关了。”
“也就是说我可以走了？”库洛假装兴奋地坐直了身体。
“之前我只是说你能猜出来就放过你，「放过你」的意思是不报警，并没有说放你走。”
“喂喂，跟我玩了这么多花样还不放我走？”库洛又开始摆出了松垮垮的无赖姿势，“我应该多收点钱……”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我真的有一个比偿还50万更赚钱，更有趣的方法。”里恩伸手解开了一直蒙在库洛眼睛上的布，用真诚到让人无法抗拒的眼神直视着青年，郑重地说：
“来跟我一起酿造失传多年的神酒——瓦利玛和奥尔迪涅吧。”
完全不同的眼瞳在交流着同样的野心。库洛混有酒精的吻痕还残留嘴边，显出一道抓伤般的淡红色印记，让他的嘴角更显轻挑。虽然发生了不少意外状况，但在被询问了这个等待多时的问题后，库洛终于露出了得偿所愿的笑容。
——作为您解开了我留的所有迷题的奖励，回答当然是：如您所愿，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