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ar Death Experience
“嗨，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梦。每次见到他时，总是在梦里。
但此时此地的梦境，总比其它那些要清楚。他记得谈话内容，也记得同他说话的人的相貌，甚至能看见他笑起来时睫毛的颤动，连周遭的风声和水声都清晰可闻——整个梦透着一股夏天的味道。
“如果你听得到我的话，就眨眨眼睛好吗？”
眼睛按照他的意志动了起来。视野里的男人笑了。
“很好。虽然时间不多，但我还是得跟你多说说话，确保你还记得我。”
里恩的眼睛眨得更快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做不出大幅度的动作，只能动动手指。
“虽然最近见的面越来越多，不过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里恩睁大眼睛，想努力传达自己的疑问。
男人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说：“因为他们快找到我了。但如果你能想起我给你的信号——”
闹钟一响，里恩就醒了。今天是开学第二周，一切已经步入正轨：和新班级的同学都处得不错，艾丽泽也交到了新朋友。今天上学的路上遇到尤西斯，还搭了顺风车。
街道仍旧是和平宁静的模样，只是最近翻修的地方多了起来，毕竟托利斯塔是个有些年头的小城镇。他们坐在车上聊天，路过一栋正在拆除的废墟，一抹与街景格格不入的颜色抓住了里恩的视线。
里恩说：“ 好有……风格的涂鸦。”
尤西斯回答：“嗯，不错的街头艺术。”
露出钢筋水泥的残垣断壁上，鲜艳的喷漆画了一种他没见过的生物。它张开巨大的翅膀，喷出火焰，卷起风暴，降临人间。
上课的时候里恩难得散漫了一回。他内心躁动，手心不断地出着冷汗，整个人头晕目眩，怀疑自己是不是感冒了。早春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觉得是又像夏天的热，又像秋雨的凉，空气里满是水池的味道。
中午他实在撑不住了，去了医务室休息。比翠斯老师要他躺下休息，还给他配了药。
里恩接过药剂，发现桌上放着一只生物的折纸，和今天早上看到的涂鸦很像。他从没在这个世界见过这种生物，也很确定这个世界的神话里没有这种怪物。
“比翠斯老师，这个折纸折的是什么生物？”
“这个啊——”
在老师回过头来前，灵感像雷一样击中了里恩。
——龙。
他叫出了那种奇特生物的名字。
“太好了，你找到了信号了。”
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景物从周围开始剥落，亲切的老师渐渐溶解在背景里，最后变成了一个机械骨架。一切开始失重，他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什——”
里恩停止了上浮，一双手在后面拉住了他。然后他缓缓地下沉，前行，被带往瓦解的景物深处。
“我来接你啦。虽然一路劈荆斩棘，但为了睡美人这还是很值得的呀。”那个声音说话的调调和梦里一模一样。他拦腰抱起失重的里恩，踩着崩塌的碎片，一路稳当地前行。
“你要是真把药喝下去，大概就见不到了我咯，母体对你的看管可是相当的严格。”
雨水的味道越来越浓。里恩正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受事实。被一个大男人公主抱的滋味不好受，但最让他疑惑的是：“你……你怎么从梦里跑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是你是在梦见到了我，而不是我来到你的世界呢？”
里恩一下子被说服了。他从一开始就相信，这个反复出现在梦里的男性，是某种秘密的预兆，只是没想到他会成为一个具体的存在。若不是自己有超能力，那就是对方是个有魔力的人。或者是……高度发达的科技让自己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游戏。
里恩被带着穿过崩坏的场景，一会垂直走在墙壁上，一会又从云中飞过。没多久环境开始像被磁铁吸附的铁屑一般重组，片刻就恢复成了他熟悉的样子。两个人在重建的环境中，渐渐恢复重力。白发男人带他停留在了早上路过的废墟处，那里的龙涂鸦仍旧色彩鲜艳，张牙舞爪。
男人碰触了龙的身体，龙鳞发了光，显出一道没有立体感的门。
“走，出口。”男人刚要把里恩往里推，龙的涂鸦便迅速向后退去，在几秒种内就从所处的时空消失了。而街道上的房屋开始不断扭曲，折叠，变化，最后化成许多面无表情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走来。
里恩觉得这是被逼到了死路。虽然还没有确定这些随意变化的“东西”的危险性，但他本能地感到了不适。
“唉，果然不行。不愧是看管你的程序，真的很难得手。他们碰到你还是小事，碰到我的话，我就会被彻底追踪。”男人说是这样说，却不紧不慢地伸手，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和一些从没看见的符号。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总之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男人示意他站好别动，然后两个人像坐下坡车一样从圆圈印里掉了出去。但这没有什么用，每移动一次，男人能控制的部分就越来少，而景物变成的敌人就越来越多。
“还真没完没了。”男人带着里恩用同样的方法移动了几次，每次都是相同的情况。甚至到后面几轮，花草树木这样的事物都能变成人，一副抓不到他们誓不罢休的模样。最后男人大叫一声：“啊，没办法啦，只能赌一赌啦——”然后他面前划了一个巨大的圈走了进去。里恩跟着进去后，发现他们身处一座摩天大楼般的学校天台上。
可不一会，建筑又变化成追踪他们的人，不断往天台上挤。高楼之外，街道与地面幻化成黑色的火焰，天空降下了烟灰般的白雪。
“现在仔细听我说。你可以选，转过身去，然后被他们重新设定，回到你正常的生活——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的学校，都还会在，但你会忘记我；或者，选择和我一起跳下去——结果怎么样，我不知道，你可能会死，也可能会进入新世界，但这样你就可以真正醒来，确认我和你自己是不是真实的——”
学生老师们正发疯一样扑过来，机械化的身体发出尖锐的噪音。
“来，选吧。”
朝站在高楼边缘的人向他伸出手，然后缓慢地、直直地向后倒去，从天台坠落，消失在了视野里。里恩失声大叫，排山倒海的恐惧与悲伤涌上来，瞬间将他淹没了。
明明知道这个异样的时空，能够带他逃脱的男人不一样会消亡。可这一刻的感受比什么都真实，而里恩又相信，亲身体验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而其它实际的意义，复杂的逻辑，最佳的收益，全都是次要的。那种痛苦与失落来得这么猛烈，心突然就被掏走了一大块，连空洞都在滴血。脚下的地面摇摇欲坠，身后麻木的怪物与扭曲的空间向他步步逼近——于是里恩没了犹豫，他追随着白发男人的身影，从高楼上纵身跳下。
然后恐惧便消失了。
在几近死亡的过程中，在加速坠落的惊惶间，里恩感受到了至上的压迫与解脱。他快死了，但还没死。超越死亡的现实了给予了里恩大脑极为逼真的幻觉：银白色的龙张开翅膀围绕住他，命运正向他摊开了合拢的手掌——
“————！！”
里恩再次惊醒了。跳起来时后背被冰冷的铁床搁得发疼，铁锈味直冲鼻子钻。全身上下插着各种输液管，像群蛇一样缠在发凉的皮肤上。
外面响起一阵惊呼。玻璃隔断的另一头，一群人跑了进来。里恩瞥到站到最后一排的竟然是他的同学尤西斯，他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里恩挣扎着动了动腿，最后瘫在床上。个子最矮的女生走近他，一边检查各种仪器一边说：“你刚醒来，身体还在恢复中，跑不动的，千万别勉强啊。头还疼吗？”
脑仁确实在持续地疼，里恩却摇摇头说：“那个……人呢？那个带我从楼上跳下来的人呢？我有好多事想问他。”
“你说库洛啊，他正在摆脱母体程序的追踪，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过来看你吧。为了把你带出来耗费了很多资源，当时把你的身体带出来的损耗也很大。啊，自顾自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托瓦，是最早一批负责人类生存管理的AI。”
里恩扶着嗡嗡作响的脑袋，艰难挤出一句：到底是什么情况。
“简单来说，你的意识从母体里苏醒了。”
“母体……？什么……东西……”
“你之前一直经历的生活，打从出生起，全是母体——也就是曾经负责资源管理的AI集合体——为人类编织的程序。现在由绝大部分人类沉睡在母体中，产生的生物能为世上的机器人提供能源——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托瓦扬头示意里恩看身边的设施，“你的个人辅助软件魔女还没有安装完毕，到时候会由她跟你解释一切情况。”
里恩想了很长时间。其它人似乎习惯了这种沉默。
“那，那我的家人呢？朋友呢？他们是不是真的？我刚才是不是看到尤西斯了？”终于里恩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托瓦想了想说：介于真实和虚假之间吧……大部分人，确实是真实存在的，但和你的互动多是程序模拟的，当然你的情感也会直接反馈给你周围的人，很像大型多人在线游戏。可属于你的程序，存档和数据都只有一个。”
里恩彻底混乱了，烦躁地抓了抓脸。
“啊别抓！抓了很容易感染，现在你的身体抵抗力很差，因为在生物营养液里泡了太长时间了。你被带离营养胶囊时，身体机能才开始真正靠自己运作，现在可是和一个婴儿一样的。”
“夏天的味道，”灰白发的女孩子在旁边说道，“当你的身体被救出来时，营养液在空气里挥发时的味道。”
原来如此。里恩终于抓到了和之前现实的一点联系，疲惫地躺下了。
托瓦给他介绍了基地设施后，带着其它人离开了。
里恩本来还想理清一些思绪，但头实在太疼，很快便睡着了。那天晚上他迎来了一场真正的睡眠，几乎没有梦境与记忆，一睁开眼，近二十个小时过去了。地下基地没有自然光，但会有模拟太阳帮他校准生物钟。里恩起床时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全身的营养虽然都由输液补给，但人类长久遗留下来的本能对他说：你饿了。
他小心地拔掉吊针，光着脚摇摇晃晃往外走。托瓦告诉他外面的房间有能吃的食物。他找到一个像是冰箱的大盒子，打开后只有一些疑似是压缩饼干的东西——还真是“能吃”而已，悲惨的现状让人不禁怀念起母体虚拟食物的美妙味道。
“哟，睡美人醒啦。” 一个人影斜倚着门，轻浮地说。
里恩艰难地咽下那块“饼干”，回头看到了梦中的男人正朝他走来。
里恩这才想起来，只要他在梦中体验到的感情联系是真的，他的亲人朋友也都是真的，是梦或否有什么区别？既然如此，当时他为何会放弃曾拥有的一切 ，同眼前的人一起跳下万丈深渊？
“你……是叫库洛吗？托瓦说你救了我？”
“好薄情哪，我救了你可是显而易见的事？难道你已经把我忘记了？”
里恩摇摇头，却笑了出来：“你可是差点把我弄死。”
“哈，醒过来的确挺生不如死的，难吃吗？”
里恩喝了口水说：“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里恩，”他头一次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在你提问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托瓦说不是每个人类都会他一样醒来，看见真实的世界；同时她感到抱歉，当时并没有太多给里恩选择的机会，但如果他不愿意，是没有回去的方法的。可里恩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只要确认家人和朋友的确还存在于世界的某处，他就无所畏惧；同时，他再度回忆起站在高楼边缘时的恐惧，想起那几近殉道般的决心——他追寻的答案早就超越了梦境，超越了死亡，从见到库洛的第一面起，里恩就确信他一直在等待梦中人的邀请——
“你要不要和世上最酷的AI一起拯救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