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と悪竜
“这正是那罪人的头颅，让我好好看看你因懊悔而未阖上的双眼！”
白发青年抬起双手，眼神炽热地看着手中捧着的——
一棵椰子。
“大概就是这样。”疯狂的神色从沃克脸上褪去，变回了平时慵懒的模样。他盯着椰子，认真思考着要怎么料理它。
“……太精彩了，”尼尔看得入迷，消化了半天才想起来回话，“《暴君》这出古典戏剧虽然在大学时就学过，但还是比不上你这个行家啊。”
沃克直摆手：“什么行家，我爷爷和父母才是行家，我小时候只是在后台看太多了，并没有正经学过表演。”
“那就是天赋了？而且沃克也很努力。”
“你今天怎么了啊？从小童星一路努力走到现在，不要妄自菲薄拿我寻开心啊？”沃克拿来了水果刀，开始寻找坚硬的椰壳上能敲出洞来的地方。
“反正你就是很厉害……”尼尔嘟嚷着，“我对戏剧版本都没把握……对电影更没信心了。沃克不考虑去试镜吗？你演得这么好。”
沃克终于在椰子壳上敲出一个洞，将吸管弯成爱心形状插进椰子。他说：“我对这出剧感情太特殊啦，搞不好会带跑电影节奏。小时候看《暴君》的舞台演出，只觉得那是英雄悲歌，群众喜闻乐见啊！后来再长大一些看，镇压了叛乱、将好友的头砍下捧在手里的未来暴君，与牺牲的主角……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张力，我从肢体、语言与表情中感受到了。我问老爷子我想的对不对，他就说我入门了。”
沃克在讲“不可言说”四个字的时候，不停朝尼尔挤眼睛，但木头人楞是没看见，他习惯性地接过沃克递过来的食物说：“原来戏剧版是你的启蒙老师啊，刚才看你的表演，和电影版重点完全不同……”
“是啊，电影版是比较写实的一版。将军镇压起义后，在权利斗争中失去了原本温和的个性，登上皇位，然后被恶龙化身成的人类蛊惑，堕落成史上有名的大暴君……倒也不是不能借鉴戏剧版啦，只是你……”
“我知道我的问题，我没法理解角色自身。移情也好逻辑上揣摩也好，似乎都有东西在阻碍我思考，”尼尔咬着吸管，“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地牢整洁得不像一个监狱。黑发将军脖子上的锁链被扯起来，发出清脆孤独的声音，白发的首领凑近他的脸说：我不杀你。
“为什么。”
“因为我还有更想要的东西，更平等的国度，更自由的地域，这些光靠我一个人无法实现，但你可以。”
“为什么选我，明明是你先背叛了我。”
“总要有人走出这一步，只是恰好那个人是我。我希望与你定下契约，若你能推翻你父亲的军队，建立这样一个国家，我愿意成为你的恶龙。”
“可人人都认得你。”
“我会戴上面具。”
“可我会猜忌你。”
“不，你不会的，你需要我，而且，你对我——”
白发首领将唇贴在了被俘将军的嘴上，两个人的舌头交缠在一起，将之作为契约成立的信号。首领从年轻的将军眼中看到了点燃的渴求，像翻滚的熔岩般火热，于是他知道一切都会朝着他计划的方向进行，因为他看得太清楚，在这场角力中，真正求不得的，到底是谁——
“我最近在补电影相关的历史书，”尼尔说得有些犹豫，“总觉得，电影和戏剧的两个故事，都是真的也说得过去。”
“嗯……？”沃克眯起眼来，“你是说，那位史上有名的暴君和经过艺术加工的将军其实能无缝对接吗？”
“不，不止这样。我还看到过一种说法，起义的英雄和之后蛊惑将军成为暴君的恶龙，是同一个人。他们以某种条件为交换，帮助将军推翻了自己的父亲和现任君主，登上了王座，不然无法解释曾一度被俘虏的将军到底怎么逃出来活捉起义军首领的。逃狱还反杀，这也太神了……”
“说真的这种野史猜测：换身份进宫，英雄化身恶龙——实在是戏剧化过头了，最大胆的编剧也不敢这么编啊。”
“但是……从一名正直有为的将军，变成一个嗜血的暴君，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若不是中途受了蛊惑、发生了动摇根基的大事，那就是他一开始就是疯的。”
沃克说：“倒也不一定，很多人犯错、陷入疯狂，只是因为求而不得吧。”此刻他的侧脸平静、热情，尼尔险些又被迷住——狂王的戾气与英雄的圣洁竟然能同时在那张脸上找到，他可真是天生的演员啊。
“在想什么呢。”沃克凑过去在走神的男友脸上亲了一下。
“啊，只是在想，沃克有时候会说出特别厉害的话。”话刚落音，吻的位置就传来了轻咬的酥痒，耳边传来沃克不满的的抗议：“不是有时候，是一直，前辈的意见你要听啊。”
正殿的大门上有一只鲜明的红色手印，一串连续的血迹在金色地毯上被铺开。赤红的痕迹尽头，满身血污的白发骑士站在王座面前，牵起了坐在上面的青年的手。
皇帝说：“你再次背叛了我。”
骑士说：“那是因为你也违背了我们的誓言。”
“你为了辅佐我和这个国家，杀了这么多人，背负了这么多鲜血，成为人尽皆知的恶龙，到头来，要亲手推翻这一切吗？”
“不，不是这么单纯的，”他直呼君王的名讳，皮肉翻开的手掌抚摸着君主神色麻木的脸，“你清楚我回来的理由。”
黑发青年抬起头，瞳孔中除了对方什么也没有。两人在彼此的空洞中，看到了所有的末路，却唯独不见悔过；不曾后悔他们在那条长廊相遇之后的每个瞬间，欲望与爱恨像江河入海般无限增长。
皇帝喃喃地说：“若不是你，最初若不是你……”
骑士清楚地回应：“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我想那也是你最后的愿望。”
世间的恶龙艰难地取下佩刀与面具，取下了皇帝头上的皇冠——那个他亲手为之冠上的枷锁，那个让他成为自由囚徒的秘咒，那个让他在心中无数次呼喊却得不到回应的破碎灵魂——啊，我的爱人，我的君王。
烈焰与崩塌的房梁一起落下，宫殿成了火的海洋。年轻的皇帝坐在火红的王座上，堂堂正正迎接死亡。民众举着武器从门外攻进来，看到疯王的身边倚着一具浴血的尸体，膝上放着恶龙的头颅。
暴君恍惚地笑了。
他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得到了追寻一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