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ON系列

Trivia#3 - Hecate

01

若一切从来没有开始,也就不会有结束。

片段一是这样一个充盈的满月之夜。白月光如落在地上的水银,人踏过去的时候如活蛇般游移。

黑发少年坐在底楼餐厅,趴在餐桌上安静地睡着了。Arcus响了起来,铃声匆忙惊醒了他,他弹起来按掉了闹钟,关上Arcus之前,他看了一眼设为桌面的照片,上面的人笑得从容快乐。

“我要走了。”照片上的人说道。

“哎?这么突然,我们还没……”

“我们告别过了。”

“不,我不是说这个。”少年仿佛不知道离去的概念,拉住了来人的手。

“我还在这里,”他强调了一遍,“但我要走了。这不是我或者你可以决定的事情。”

“为什么不能决定?”

“因为我,”他指了指胸口的洞,“已经完全变成了你。”

 

3月中旬,众多托利斯塔士官学院毕业生和相关人士陆续回到母校,参观颇有纪念意义的毕业典礼。今年毕业致词是帝国传奇灰之骑士,小镇因此被闻名而来的人挤得没处下脚。弗雷德向里恩抱怨起食材酒水都不够,你可得好好负责,他只是抓抓脑袋一个劲儿笑。

被导力研究社团占领的技术楼今天也热闹。里面的设备早换了一波,但只要乔治往里面一站,又变成了中心人物。社团的学生们把这位共和国归来的高材生围了个水泄不通,乔治忙都没功夫跟里恩打招呼。

“难得别人比你受欢迎吧,骑士先生。”

“安洁丽卡前辈,”他极有分寸,不失亲切地点头道,“周游塞姆利亚回来后,感觉学姐变了一个人。”

“你才是啊,一年不见,变成一个好男人了。”安洁丽卡没遮没拦搭他肩,嗓门还不小,引来不少目光。

“托瓦会……托瓦学姐没有一起来?”

“她呀,她被老师们围攻了,不知道……”

“里恩君!”娇小的身影落在安洁利卡的尾音中,她提着一大袋东西直奔里恩身边。

“托瓦学姐,好久不——”话未说完,小个子女生就给了他个毫无顾忌的拥抱,里恩礼貌地环着她的肩膀。“托瓦学姐好像瘦了好多呢,NGO的工作是不是很忙?”勾在身上的分量轻飘飘的,他不禁要担心了起来。

“我还好,里恩君你才会勉强自己呢!毕业以后你是要去军部,已经定下来了吧?”

“基本定下来了。”

“肯定有很多工作等着你,灰之骑士先生,请记得让自己喘口气,”冰冷的触感贴上额头,视线下意识地上扬却扑了空,低下头只看到女孩明亮的笑脸,“嗨,给你。忙了一天了,犒劳你们!乔治也来!”

零碎的开罐声,连续的灌水声,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演练般的一致动作一下将他们打回了旧日时光,只有一样东西和平滑的过去格格不入,托瓦困惑地托着下巴说:“奇怪,我为什么会多买了一罐。”

胸腔漫起热度,易拉罐上凝结的水珠流了下来,静静刺入了温度的中央。

 

毕业典礼让人精疲力尽,所幸要收拾的行装并不多,他马上要去海尔达姆的军部总部报道。开始一段新生活并不容易,但也没太多时间顾及情绪。里恩拎着行李包站在空荡荡的第三宿舍大厅,晚风扬起一地白花瓣,寂静来得防不胜防。他走到后院打开门,银白发的少女回过头来。

“艾玛你怎么……是里恩啊。”

“艾玛和你在一起?”

“嗯,刚才还在的。”

“菲还不走?莎拉那边的工作不要紧吗?”

“我想在这里多待几天。委托提早完成了,莎拉放我假。”

银发的女孩个子蹿出一点,已经有了匀婷的模样。她逆着夕阳弯起眼睛,金色染上她的发梢。菲真厉害,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里恩欣慰地说。他从包里翻珍藏的绿茶,转身钻进厨房,不久后两个人肩并肩坐在花园里,香茶绿叶的气味四溢。

“你们团里的事,怎么样了。”

“嘛,算是有些进展,如果能确认一些线索的话,下次回来告诉里恩。”小少女神神秘秘不肯多说,垂着眼睛轻晃着腿,听起来是好消息。

“里恩把花照顾得很好呢。”

“是薇薇一直来照顾的,应该谢谢她才是。”

里恩的目光放在花园的一角,注视着那片开满蓝色花朵的空地,仿佛这块空白一直长在他的脑海中,是一块与花丛相称的凹陷。

“菲”,他问,“这花叫什么名字,小小的,单看很不显眼,但茂盛时连成一片的,像……像碧蓝的海。”

“那个啊,”她想了会,“叫勿忘我。”

 

“你还真是孩子气。”

“这样说我的人,你是第一个。”

“别生气别生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两个人,他们被困在同一个房间里。最终他们只有一个人能出去。这两个人,他们都很在意对方,却各有求生的意志,其中一个人聪明圆滑,另一个固执坚定。他们必须做出选择,一方杀死另一个才能出去。你觉得最终谁会赢?”

 

海尔达姆音乐厅里掌声雷动,执小提琴的少年站在舞台中央,和其它乐队成员手拉手,一齐向台下观众行礼。帷幕落下后,演出服还没来得及脱,他就急忙奔到后台,逮到在那儿等他的友人。

“里恩!马奇亚斯!”艾利奥特激动地把他们抱了个满怀,害得两个青年人先尴尬了起来。

“新年音乐会太棒了,艾利奥特辛苦了。”

“为一个演出这么拼命可真让人怀念!上一次这么苦的时候,还是监督马奇亚斯和尤西斯为了学院祭拼命苦练那会呢!”

“艾、艾利奥特别说了!”马奇亚斯扭头,里恩不禁翘了翘嘴角。

“唉那时要不是有人帮忙,我大概一个人办不好。帮忙的那些人可客气了,有一个唱歌还很好听呢。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不跟我们一起上台,好处尽让我们占了。”

“是啊,那可真是个有趣的人。”里恩自然地回答。艾利奥特打量着好久不见的朋友:“里恩,新刀穗上的苍耀石是仰慕你的学妹给你的毕业礼物?你可真厉害,有没有拿衬衫第二粒扣子交换呀?”

“艾利奥特别乱说”,里恩急忙摆手,“我在尤米尔买的,阿姨说这个冰蓝的圆环宝石是在尤米尔溪谷道挖到的珍品,我觉得很有眼缘就买下来了,正好原来的刀穗坏了就作了个新的换上了。”

马奇亚斯推推眼镜问道:“你的Arcus核心一直是火属性的吧,刀上装冰属性的饰品,相性还好?”

“云老师说刀穗这种东西还是随缘比较好。我一看到它,就觉得有缘。”

“是很漂亮呀。”艾利奥特真诚地赞美,里恩一摸刀穗,跟着点头。

临近零点,广场上挤满了人。三人缓步在人群中移动,里恩感到远处的动静,很快捕捉到盖乌斯显眼的身高。

“盖乌斯!劳拉!亚丽莎!艾玛!这里!”艾利奥特边跑边挥手,“菲和莎拉教官是不是已经到了?”

“到啦到啦,托瓦尔先生带她们占位子去了。不找个好地方等看不到皇家游行的投影啦!”亚丽莎穿了条新裙子,偏开里恩目光,转过头和艾利奥特说话。

“今年有新的导力投影机投入使用,平民也能全程看到皇家游行,”劳拉看向广场中央的大型投影仪,“皇家新年的庆典再也不是贵族的专利了。

盖乌斯接话:“明年吹来的新风,会更热闹吧。”

马奇亚斯也说:“可惜米利亚姆和那家伙在皇宫里出不来,不过他们新年典礼完了会出来和我们碰头。”

“里恩,你最近好吗?”艾玛一如既往抱着猫温柔说话,“塞利奴有点想你。”

“才、才没有,不要把我偶尔的念叨说成想念。”大家一起笑了,久违的笑声轻飘飘地传进耳朵。他们是里恩的无价之宝,在动荡的时代更显珍贵。他想,他是愿意为保护他们而一人独行的,短暂的相聚已是莫大的幸福。虽然对分散在各地的七组成员,坚持要一起跨年的执着心颇为费解,但借此人能齐全一回,也是好事。

“十——九——八——……”

纯白的聚光灯射入天空,照亮了赤红的钟楼,每个人眼中映出彼此靠近的金黄指针。广场的人潮涌向皇宫正前方,新型投影仪上折射出皇室成员们雍容的身姿。而情人们拥抱在一起,朋友们举手欢呼,庆祝的气球缓缓上升。在有节奏的新年倒计时中,里恩突然抓住了那个理由。

——因为约定。

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和会长约定了,要大家一起回来。

 

翡翠之都新落成的美术馆外表冷冽优雅,馆内风貌却热情温暖,承袭了谁的风格一目了然。现今形势大变,原本权贵才能享受的艺术品也卸下了高高在上的派头。展品中除了许多贵族收藏的大师作品,还有很多平民艺术家的新作。开幕仪式上请来了人气正盛的灰之骑士来剪彩,群众们各种意义上都大饱眼福。英气的帝国骑士和英俊的领导人,站在一起就跟馆里的画似的。

仪式结束后,换了便装的里恩与总算空下来的尤西斯在画展大厅碰面。两人站在名为“影之战”的画前拘谨地交谈,时不时要面对记者的拍摄与采访,熟门熟路摆出笑脸。

“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代理行政长官了。”

“哼,这称呼从你嘴里说出来还是不太习惯。”

“那还是……尤西斯好了,”里恩笑笑改了口,“盖乌斯画得可真好。”

“他很有天赋,心也静得下来。我跟他提起美术馆的事,他说想画七组的故事,最后定下来学院祭的那一战。虽然笔法青涩,但很能打动人。”尤西斯略略说了美术馆的事,里恩用心地听,虽然自己对艺术鉴赏无甚作为,听尤西斯讲倒也有趣。

“对了,”尤西斯适时结束了话题,“你有没有去鲁雷看看亚丽莎?”

“过一阵打算去。我听说了亚丽莎向莱茵福特社提出建立自主导力网络的事情,为此一直在奔波。辛苦她了,这么要强努力的女孩子。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你就因为这才要去看她?”

“怎么了?”

尤西斯口气冷冷的:“你不要忙得忘记就好。”

简短的词汇勾起了里恩另外的心思:“我说,尤西斯,你会不会有一种,明明该在的都还在,却还是忘记了什么的感觉?”

“哦,我有时候是想,能把每天那些烦人的事忘记掉就好了。”

里恩知道这是难得的玩笑话,克制的友人鲜有发牢骚的机会,也不便再追究自己随口的提问。他抬头望向笔触沉静的画,不可避免地涌起冷眼旁观的疏离感。这段冒险并没过去太久,却已经像是在阅读别人的故事。

灰白的古战场,丛生的刀剑戟,十人联结成精密的阵形举起手中的武器,大片大片灵力的光辉在身后纷飞,几乎要迷了眼睛。

“有空也去趟诺尔德吧,盖乌斯帮助重建诺尔德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跟共和国那边也谈下了不少和平方针——他一直说要谢谢你,想你过去。”

“你也是,有时间一起去骑骑马吧。”里恩和尤西斯握手,碰到了他长久握笔而留下的指茧。

“彼此彼此。”

 

里恩醒了过来。通往克洛斯贝尔的火车靠了站,汽笛鸣响催促他起身。这一天他接受罗伊德·班宁斯的邀请参加了独立日庆典。以帝国守护者的身份来参加这个政治立场大相径庭的庆祝会的确奇妙。之前一年多,他违逆了奥斯本的方针,暗中协助了克洛斯贝尔解放组织几次,还和罗伊德成了关系微妙的挚友。由于他握有灰之骑神,即便有人指责他在谋划什么,在局势动荡的当下拥有绝对的退敌力量,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有恃无恐,狼子野心,说什么的都有,他不是很在乎,他有自己的打算。

第一次和罗伊德最亲近的人们见面,多少还是有点忐忑。前特务科有个当宝贝的小女孩,里恩知道她多少与碧之大树,以及摧毁加雷利亚要塞的神机有所关系,但知情的艾玛却对此闭口不谈。

海尔达姆限量发售的咪西玩偶僵在半空,绿头发的小姑娘不解地看着里恩,像看一个怪物。她拉住罗伊德窃窃低语,前搜查官露出了为难的脸色。

“对不起,施瓦泽先生。琪雅她平时不是这么怕生人的。”

里恩理解地点点头,对躲到身后的小女孩友好地微笑。琪雅埋在罗伊德的手臂后,双方视线交换的瞬间看到的还是彼此,浅紫与碧绿两色碰撞的下一个瞬点,就变成了扑面而来的压迫。

——“胜者”。汝要成为弑神者吗?

——汝的力量诞生于吾等,竟妄图违逆宿命吗?

——空之女神都拿吾等无能为力,汝一名被骑神机制选中的区区人类,也妄图制约不可分割的破灭与再生之力吗?

混沌之中开辟出灰白的空洞,不停有男女向他走来;又不停有质问刺穿他的身心。那声与影构成有智能的生灵,捕捉住他的一举一动,审视着他的所思所想,向核心深入又悄然离开,只留下被掏尽的空虚。

“里恩,你在干什么?”

柔和的女声驱散了幻象,里恩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紧紧捏住琪雅的手,吓得她哭了出来。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但我……”

“让我看看吧,冒昧了,班宁斯先生。”那人走过来挡开里恩,蹲下身安抚琪雅。很快小女孩子完全忘记了先前的恐慌,收起眼泪,好奇地朝里恩和女子笑。

“艾玛,你怎么在这里?”

少女不回答,沉默地牵起他的手,得体地朝罗伊德和他的同伴鞠躬,带着恍惚的里恩离开了。

 

“要开始了哦,里恩……同学。”

两人一起坐在克洛斯贝尔的城河边,笼罩了一层光的魔女幽幽说道。

噗嗵。噗嗵。尖啸的烟火声钻入云层,打开了天幕。嘹亮的爆裂声中,他听到胸口传出同样的巨响。并不是疤痕本身在叫喊,是上头深入的伤口在抓人。是亚丽莎吗?虽然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但他并不记得对她有朋友以上的感情;身边的艾玛?比魔女与骑士的关系要动荡得多;劳拉是切磋武艺的友人、托瓦是他尊敬的前辈,他把菲当成妹妹,把莎拉当成姐姐,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可能的联系。

他拿内心的骚动无可奈何,他的确是在相似的场合说过什么。同样的喧闹曾笼罩天空,也笼罩了他的情感,他能清楚回想起慌张真挚的一字一句。

我们应该还能在学校里经常碰面吧。你也经常会去托瓦会长那边,那就更容易见到了。什、什么粘人!你要是到其它地方工作去了,那我自由日来看你。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工作?……啊?这怎么行!好好工作啊你!……谁管东管西了,这话怎么能乱说太失礼了!我只是、我、呃……我在考虑将来。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糟糕,我在说什么,应该先说我喜、喜、喜——不不不,乱套了乱套了!……不需要?你知道我想什么?……哎——?!呜啊,这可真是太窘迫了。但、但是我想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你能答应我吗……?

“嗯。我答应你。”

庆祝克洛斯贝尔解放的烟花像出水鲤鱼一样,喷溅了一天空水花般的光亮。里恩转过头,身边并没有任何人。

 

剑道场响起一声刀剑铮鸣,克劳乌斯在一片喧闹里中气十足地宣布:两人平手。劳拉将剑交予管家,气息未定地去拿水喝。里恩跟在后面收刀,解下满是汗水的护手,沉着地深呼吸了几次。

“这次你来雷格拉姆除了解决卡雷加斯的处置问题外,还有其它事要办吗?”学徒们各自回到修行中去,劳拉重新扎好头发问里恩。

“是的,我还有其它事要和子爵大人商量,中断了你们的修行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快别这么说,你能来道场指点,家父和我都很高兴。”

“劳拉的武艺也精进了很多。”

“哪里,还是远不及我父亲,”女剑士谦和地说,“随父亲的修行我自觉是很努力了,但还是和你打成平手。你平时还有很多军部事务要忙,竟然还能取得如此进步,我又要对你刮目相看了,里恩。”

“哪里,只是抓住了一点窍门罢了,主要得益于云老师的指点。”

道场门口挤进一群小孩子,个个十来岁左右,围着里恩跟他要签名。“是真的灰之骑士哎”,“这么年轻帅气”,“原来是大小姐的朋友”,叽叽喳喳的童声此起彼伏。里恩一个个签好名,把本子还给孩子们。劳拉沉思良久,最终没有说出自己的疑惑,只是问他要不要再和父亲比试一下,里恩礼貌地拒绝了。

“已经没有必要了。”他的回答轻得几乎听不见。

 

“致爱徒里恩,

上一次在尤米尔一别后,又是一季春暖花开。为师现在共和国边境云游,此处虽风起云涌,但尚有余力应对,生活无大忧,身体亦无恙,请勿挂心。

你的心、技、体已经相当成熟,八叶一刀的造诣渐趋完满。说句实在话,这两年你的进步让人称奇,为师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了。今后只要你努力钻研,潜心修炼,必有所大成。

然而,凡突破常理之事必有异象。有句话为师一直犹豫当说不当说,反复思量,还是决定一言快之:力量的巅峰并不代表“道”的极致。追逐之物若是虚浮之花,当放下时需放下;如若放不下,即成心魔。

——云·卡法伊”

 

 

02

片断二的颜色惨淡,空中挂着平衡的半月。有人举着灯站在路口,灯光照得枯枝绰约。

“左边的路,”那人指了指,“通往一个安稳的未来,那里要什么有什么,遍地繁荣,幸福安乐。但是——代价是牺牲过去与真相。”

“另一条呢?”

“那里是,后世会永远争斗不停的未来,真相一代代在黑暗中流传,人们会因此有所得也有所失。你要走哪一条?”

“我都不走。”

“哈?真是的……那你到底要什么?”引路人拿他没办法似的,手伸进帽兜抓了抓头发。

“我要你。”

一场悱恻的性爱为何就这样发生了,诉求为何,简直荒唐如戏。埋在暗夜中的行者面容模糊,却让人觉得英俊亲切,健美的骨架表明这的确是个男人。里恩实在控制不住对他的渴求,将他按在路口的白桦树上,理所当然地占有了他。在全黑的斗篷下,男人展开修长的四肢,像只雪白的蜘蛛,缠在里恩的腰间。与他交合时的美感清晰深刻,没有面孔的男人发出动人心魄的喘息。

这是在和一个亡灵做爱。在荒芜的三岔路口,鬼舞般的灯火上下攒动。巫女打扮的女人们放声质问,矮小的类人敲打手里的晶片,两者整齐并行,苍白的影子涌向他。他充耳不闻,只是持续侵犯着不知面目的领路人。身下人的后穴润湿灼热,两者的隐秘紧裹着没有半点空隙。里恩沉浸于刻意松开破入的每一次,仿佛不停地拥有他,就可以拥有一切。

 

“克洛提妲小姐,请告诉我。”里恩的声音里,明确地带上了恳求。

苍之深渊冷静地回答:“你不知道的,我自然也无法知道。”

“我觉得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但却像在看别人的梦。”

“里恩,我已经把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使命已由他人传承,接下来不是我能够插手的事情了。之后,结社甚至盟主也不能引领你。”

“我只想要一个答案,摆脱不知为何的恐惧。”

“它不在我这,作为实现夙愿的代价,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它。如果有可能,我也……”

歌姬眨了眨眼睛,一点融化了眼影的泪水,顺着光润的脸颊流了下来。里恩从那道泪痕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从同伴那认识了五光十色的薇塔·克洛提妲——她是广播女主持,是歌剧女演员;亦是古老的魔女,噬身之蛇第二柱;她应该还有另一个身份,此刻她也不应如此表现,她在最悲伤的时候也没有落过泪。

一个巨大的疑问冒了出来:为什么我能这么肯定她最难过的模样?但他又确实记得,那时候她说了一句话。

背景一如记忆中的——绯红绯红的煌魔城,像要葬送自身一样,艳丽地扭曲着。身后一边是铁血宰相,翡翠城将,冰之女,稻草人,白兔,另一边是七组全员、昏迷的皇太子、败走的公爵。克洛提妲捂着被刺穿的肩头,放弃般摇摇头说:

“■■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里恩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记日记的,像每天要吃饭一样,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动笔了。称之为日记并不恰当,那相当于是本回忆录,从他进入七组开始,一直记录至今。包括他参与占领克洛斯贝尔,防守共和国边境,进入军部担任机甲师团指挥官,提出领邦军与宪兵的编制整合方案,并在短短三年间,一步步高升到少校一职。

后来这本书意外被当地记者发现,执意要出版成册,取名为《灰之骑士回忆录》,书名听起来正统气派,稳居畅销书榜首,连密休特的老板都自愧不如。

里恩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审稿,日复一日阅读着自己的故事。终于有一天,他写作的初衷消失了。他试图找寻这本书诞生的缘由,却怎么都认不出来自己的动机。最后,日记的内容仿佛都成了他人的纸笔。

“进入士官学院的第一天。我不小心将50米拉掉到了地上,一位好心的前辈将他捡起来还给了我,让我好好加油。作为进入士官学院的纪念,我一直将这枚硬币留了下来。”

“第一次在凯尔迪克实习就遇上了不小的麻烦,也头一次见识到了贵族与平民间巨大的沟壑。期间经历的种种棘手事件,现在想起来,都是内战暴发前的征兆。虽然在大家的努力下顺利完成了第一次实习,但在事件落幕后,我心中不禁有了新的疑惑与新的目标。”

“帝国夏至祭的恐怖袭击事件我们有幸成为了见证者之一。我们遭遇了之前相关恐怖袭击的策划人,帝国解放战线的首领。对方身手和谋略都了得,要不是铁道宪兵队的及时赶到,光凭我们要救出公主和人质是非常困难的。没想到国内形势已经严峻到了这地步,除了贵族和平民之间的纷争,还有恐怖分子的存在。而对于自身力量的不足,我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加雷利亚要塞和鲁雷的铁矿山事件并不像外面谣传的这么可怕。帝国解放战线策划了这一切,幸好加雷利亚要塞时列车炮没有发射成功,铁矿山的人员伤亡也极少,不然要直面如此残酷的战争牺牲,我不确定我是否做好了准备。对于总能在全国各地碰到的这些恐怖分子,我当时隐隐就觉得他们可能在筹划着更大的活动,解放战线首领于铁矿山的假死也只是一个幌子。”

“学院祭的时候忙得恨不得要借猫的手,但那真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舞台演出策划也好,学院祭的各种活动也好,得到了很多老师和前辈们的支持。虽然内战已经在暗处涌动,但那时候我们对未来的动荡还没有半点认识。直到后夜祭收到加雷利亚要塞崩毁的消息传来,我们才有了战争迫在眉睫的实感。”

“学院被攻占的时候,大批机甲士兵涌入托利斯塔。如此巨大的战争机器,与我在旧校舍独自遇到的装置十分相似,但更像在学院祭的旧校舍所见到巨大的阴影——原来他们的原型就是骑神。而在危机关头,已经通过试炼的我召唤出了灰之骑神,打败了机甲兵,成为了启动者。之后,我遭遇了苍之骑神,其操纵者竟是之前的解放战线首领。我们进行了第一次的较量。可惜因为经验不足,我失败了,幸亏卡雷加斯及时出现,才避免了七组人员的伤亡。”

“在煌魔城的一战改变了我和七组的命运。于煌魔城外,我打败了苍之骑神。因骑神的神经反馈损伤太大,他不幸重伤而亡。他已失去了许多战友,向宰相复仇的计划也已结束,走得没有任何留恋,想救他为时已晚。之后我和同伴们合力围攻了煌魔城的中心,打倒了被凯恩公爵唤醒的绯红魔骑。”

“时势变化太快,内战一个月之后就尘埃落定。七组的伙伴们怀抱着各自的理想而各奔东西。虽然我留还在学校里,并兼任特殊武官的工作,但真正意义上的学生生涯已经结束了,仿佛像一场醒来的长梦。我经常被无法控制的失落感袭满身心,感慨将来的路还太长,要做的事还太多。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对我说,只管向前,不要停留。”

 

“皇女殿下。”里恩礼数周全地躬身行礼。

“哥哥大人真的要从政?”

“这个称呼,有外人在的时候还是注意一点吧。”他苦笑着瞄一眼仆人,风度翩翩坐下说:“殿下,马奇亚斯的课题组所写的改革建议书,您已经读过了吧?”

“哎呀,哥哥大人真见外,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已出落得苗条美貌的少女无视里恩的难处,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她抬起天蓝的眼睛,水灵灵的眼里五分恭敬,三分警惕,剩下两分说不清是爱是恨。

“我和奥利维尔殿下就改革方案讨论了好几回,也征求了不少其它人的意见,觉得玖莱经济特区进行选举制度的试运行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如果阿尔芬殿下也支持,我想这个方案会进行得更顺利的,奥利维尔殿下也会很高兴。”

她单手撑脸,嘟嚷着好麻烦我不懂啦,却并没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夕阳时分,树影拉长,青年才推门出来,临走时他转过身来说:“皇女殿下,我还有一件事相求,我想去看看玖莱回收的苍之骑神,宰相那边不太方便,请殿下批给我通行证吧。”

 

“你看,事情是这样的。他们谁都不愿意杀死对方,但如果不动手,结局只能两个人都困在里面死去。所以,时刻到来,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选择。”

“他们最后到底怎么做的?”

“聪明的人之所以是聪明的人,并不是他头脑有多敏锐,而是他了解固执的人,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中的一人走出去。”

 

七耀历1210年,传出了一则惊人的消息,帝国骑士里恩·施瓦泽最后关头决定竞选北方辖区的总督,以压倒性的人气大获全胜。

站在被重重高强度晶石锁住的蓝色人形面前,削瘦挺拔的青年抬头凝视着巨像。

你的启动者是谁。

是个有趣的人。他叫我“奥酱”。

他的名字是?

■■。■■·■■■■■■。

清晰的音节抚过耳畔消失了。确切的名字触到内心变换了。

他与七组翻天覆地的遭遇终止在那一刻。煌魔城一战成全了他们的盛名,敌对启动者死在煌魔城下,受了蛊惑的公爵被软禁,事件就此落幕。野火吹向荒原,将一切连根拔起。烧尽成灰,封冻成冰,只有向前的齿轮转个不停。

 

“亚丽莎,莱因福特社导力网络建设的资金周转,还有困难吗?”

“没有了没有了,”装得谨慎要强的少女立刻慌忙否认,“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多忙了。就算是妈妈也挑不出什么错来,莎郎也说要好好谢谢你。”

“你能这样说我就宽心了,你最近好吗?”

“我很好呀,倒是你最近看上去脸色很差,有什么心事吗?”

“只是之前准备竞选的时候累了点。”

“里恩你真的太拼命了,我知道你很想赢,可你一直这样下去怎么行。累的话——”

不用一直站着。

脑海里炸裂的话语闪电一般劈下来,似曾相识的困惑包围了他。此般诡异的情景总在不经意时出现,再普通不过的关照像个魔咒般回旋不停。里恩撑住桌子,头脑的刺痛迫使他坐了下来。

“里恩,你到底怎么了?”亚丽莎撇撇嘴,努力没有让泪流下来。

“不用为我担心,我有分寸的。”里恩虚弱地摸她头发,动作轻柔极了,教人生不出一点脾气。亚丽莎却制止了他继续动作,推开了他的手。

 

一片碧绿的魔女之家宁静无比,盘根交错的树海形成天然的迷宫。但这挡不住黑发青年人,他凭着浑身灵力,硬是在灵气混乱的树林里辟出一条路来。

魔女支走了黑猫,安静地坐在她小时候修习的地方,等待着他的到来。

“艾玛,你其实知道的吧,知道我身上,还有大家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漠然抬起脸,斑驳的树影打在两人面孔上。

“你打算抛弃你要走的路吗?”她问。

“这不重要。”

艾玛皱着眉,不否认也不肯定。“但是,里恩,你说什么是重要的呢?对你来说,对我们来说,未来,过去,现在,的确都不重要,连续的时间是没有区别的,只有证明了才有意义。如果你再追究下去,你终会连证明的方法都失去,抱着紧缩的残骸结束一生,这是你期望的结局吗。”

“第三宿舍的墓碑,照片上的人,日记里的名字,都你是弄走的吧。”

“是我。”

“那天在克洛斯贝尔,琪雅身上的幻象,还有烟火时的……”

“嗯。”

“——艾玛。”灰之骑士冷静的面容真正有了悲切:“艾玛,请你……请你还给我吧。如果是你拿走的,你一定有办法还给我不是吗?”

她目光怜悯,沉默不语。末了她开口说:“抱歉,我办不到。我只能告诉你今后应该怎么做。”

年轻的魔女侧过头,脸上飞出一道血痕,几缕碎发落在胸前。她不惧怕拥有绝对力量的同伴,只是无法面对他存有希望的眼神。太刀偏开了她白皙的颈脖,里恩咬着牙,的确在为失控难堪。与最重要的战友大动干戈,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他并不打算冷静下来。

“每一分,每一秒,从某一天开始,就有什么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怎么样都没办法留住。不断流失,不断消散,每次我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抓不住。”

“因为时间快到了,可你至少还有忘记的资格,”她转头直视着骑士的双眼,“两年前,我经历万难终于找到了姐姐,得到了她的承认后,她告诉了我一切。那时起,我已经有了就算被你杀掉,也要帮她完成愿望的觉悟。”

刀刃削破树皮回转入鞘,刮擦出悔恨的噪音。里恩收起刀,抽空了力气般垂下了头。艾玛感到肩窝一暖,带着热量的呼吸盖在肩头。她抱住里恩,宽厚的背脊已经不是曾经习惯的模样。他已经从一个少年变成了男人,但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

“你我的目标,是默默操纵着世界命运的巨大之力,连女神都恐惧的内之理。与其融合的幻之至宝,在你下定决心要重新开辟道路的时候,已经开始作用了,我和姐姐能很清楚地感觉到。”

“上一次,德尔凯莱斯大帝已经很接近目标了。但在最后……在最后,不知为何,他失败了。在盟主的引导下,他写下了《黑之史书》,保住了骑神们的部分记忆,并记录了盟主所告之的破解之法。奥斯本发现了《黑之史书》后拟定了计划,利用帝国的土地化为大型的七耀脉阵,想捕获巨大之力为其所用。但他缺少启动者,所以他人为地催动了启动者们的诞生,无论哪边赢了,‘胜者’都在他可控的范围内。但有一点他并不知道,虽然巨大之力能在特定条件下被捕捉,可最终能干涉它的,只有获胜的启动者。”

“你是这一轮的胜者,夺取了其它启动者的力量,成为巨硕的代行。它会想办设法让你登上统一的王座,但这也是它最大的破绽——在你成为王者的那一天,巨大之力会重新汇集起来回归世界,为下一轮做准备。这时候奥斯本借由铁路在帝国全境所布的阵法,会拖延下一轮的开始。巨大之力碎片收束到法阵的中心融合之时,正是它们最脆弱的时候。身为胜者,拥有几乎等同于双神力量的你,可以进入双神的领域,除掉融合中的双神和幻之力残余。计划就是这样。”

“奥斯本所做的事,包括在帝国开展铁路,借由零碧计划挑起内战,假死,都在盟主的计算内,但盟主唯一不确定的就是你,就像当年她没料到大帝最后的败北一样。”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逼迫你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抢在巨大之力前,更快地抹消那些存在,但要让你有所察觉,然后在你彻底忘却之前,将一心消灭根源祸首的这个执念深种于你的灵魂中。”

“你记得太深了,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把对你的伤害降到最低,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记忆也在流失……对不起,里恩,但我必须去做,否则结局只会和先前一样,我们最终会连忘却的资格都失去。”

“当然,我们很可能会失败,结果仍是一样,但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了。选择吧,里恩。是在不知不觉中平稳地度过一生,还是赌上失去一切的后果,换一个夺回一切的机会。”

 

星期一早晨,里恩走向他位于海尔达姆行宫的办公室。在开始办公前,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桌上放的合照。他和熟识的前辈中间隔着两三个同学的距离,正正好好,跨不过去。他感到平静、坦然,空旷时的思维如砂海中的一粒砂,如树海里的一片叶,永远存在,却埋藏于硕大的世界中,无法再找寻它的痕迹。

他坐下来,翻开厚厚一沓需要处理的文件。最近他和皇家的关系着实有些紧张,皇帝和皇太子大病难愈,都将政务交给了第一皇子和第一皇女。年轻的皇女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政治才能,非常积极地代理着父亲和弟弟的政务。对于这个过分精明,保护心十足的少女,里恩几乎拿不出什么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但没有时间了,他听到来自内心的声音,不免有些焦躁。

“皇女殿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总督阁下。”

“艾丽泽最近还好吗?”

“她很好,只是派德里克最近又吃了闭门羹,不过他大概不会放弃的。”

“你做哥哥的不要把关把得这么严,偶尔也放放水啊。”少女俏皮地眨眼。两人的家常话颇为亲密,每次一聊就是好半天,临近下午还没有结束。直到女仆们被瓷器的震动声惊扰,这平稳的假象才宣告结束。

“你这是要成为第二个铁血宰相吗!”皇女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俯视着对面的年轻人,“我的确感谢你帮助过我和皇兄推翻过奥斯本独揽的大权!如今赛德里克和父皇都大病未愈,你要趁虚而入吗!”

阿尔芬天使般的面孔显了铮铮愤怒,里恩叹了口气,心中不是没有动摇的,然而——

你当时曾向我许诺,要一直战斗下去。唯有这件事你不会忘记,你已将之刻进骨肉。魔女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他不能这么放弃了。

“皇女殿下,时代变了,我想您心里清楚,”总督和气说道,“我的事先不说,但政体改革势在必行。如果您觉得这个方案不能接受,关于众议院我还有另一个想法,您要听听看吗?还是说,其实您信不过这么多年来,你所看到的我——”

 

七耀历1214年,帝国的守护神,年仅27岁的里恩·施瓦泽出以北方辖区民选总督身份进入下议院,又以帝国骑士和贵族身份在上议院中占了一席之地。通过军部时积累的广大人脉和归来的第一皇子的支持,他成功统编了宪兵和领邦军,成为军部实质的领导人。同年,帝国和克洛斯贝尔签定了和平条约,里恩·施瓦泽出任和平代表,并获得了IBC银行的庞大资金援助。次年,众议院通过了权利法案,反垄断法等新法,准备大力改革已有的经济体制;而新一轮的首相选举也即将举行,据传候选人有大半为里恩·施瓦泽的亲信。

很快当立宪制度进入真正的执行阶段,特权和皇权将回归人民之手时,握有大部分经济、军力与政治资源的里恩·施瓦泽,就会成为了有实无名的帝国之首。

里恩对此并没有太多感想,他只记得自己要完成一件事。他只有一个目标,登上权力的顶点,然后最终的战场就会来临。

 

 

03

片断三的场景灰白。枯萎的王座上方高悬着巨型的钟摆悠然晃荡,咔哒、咔哒、咔哒,月亮细得要陷到厚重的黑夜里。他在路口望着已经调零的白桦树,说:“我在等一个人。”

“在等谁。”

“一个再也不会来的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等他?”

“只有这样,我才能确认他的确存在过。”

“用这种方式?”

“仅能用这种方式。”

 

副官走出办公室,关上门。门的另一侧,前帝国宰相奥斯本站在军部总参谋长里恩·施瓦泽面前,气势凛凛地坐了下来。两人的交流平和而有效率,像极了两个老练精明的政客,很快就敲定了需要商谈的事务。

“你还是这么天真。我的儿子。”最后前宰相说道。

里恩无所动容地起身送客:“这一次,还是贬义吗?”

“不,是赞美。”

“如果不是您接管了幻焰计划,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达成我的目的,”他深深鞠躬,“无论如何,谢谢您,父亲。为您所做的一切。”

里恩走出海尔达姆水晶宫,烧红的夕阳刻在他眼中,映出唯有他才能看到的景象——天空长出了一对双月,一个如水晶般皎洁透明,一个如黑洞般没有形貌。

拔刀吧。战斗吧。是时候了。无数个声音冷漠而愉快地说。

 

里恩诚恳地说道:“奥利维尔殿下,拜托您的事,请务必……”

站在整个帝国的心脏,绯红之都的正中央,众人的背后是那片熟悉的宏伟宫殿。密度过大的灵力绷得空气发紧,看不见的漩涡飘浮在海尔达姆的正上方。

“放心吧,里恩君,”已是中年的第一皇子还是那年轻浮夸的相貌,他甩了甩自豪的金头发,拍拍里恩的肩膀,“我已经都安排好了。”

“…………”而有人沉默不语。

“要回来啊,回来后我们一起去新年典礼。”有人许下约定并期望实现。

“祝武运昌隆。”有人简洁地送出祝福。

“愿女神为你带来胜利之风。”有人为他安详地祈愿。

“里恩,不要去……不要去……”有人极力挽留,抓着衣服哭泣。

“你会死的。”有人看到了结果,但无力阻止。

“你是笨蛋啊。”有人佯装气愤,却在悲伤。

“是时候了,我们走吧。”艾玛向她的骑士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相握。金色眼睛的魔女吟诵着歌谣般的咒词,承载着巨神王座的虚空之间裂开了一道缺口。两人像签定了古老契约的眷属,携手走向未知的神之领域。

为了不曾存在。为了一无所有。值得吗?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我想把命运还给大家,请你们借给我力量。

唯一的启动者与魔女消失在缝隙之中,而被留下来的人们,等待这场不会被任何人知晓的终末。

 

一男一女与灰色的骑神站在巨大之力汇集的风暴外沿,空中的高楼与城堡虚幻交错,似有若无的道路且行且变。

“我和瓦利玛只能陪你到这里了,”艾玛的长发在掀起的魔力之流中飞舞,“我需要维持法阵的运转,没有双神的力量,我也进不到最深处。而骑神也不能违背双神的意志,所以接下来是你和她两个人的战斗了。”

里恩犹豫了下,目光脉脉地展开双臂,拥抱了他的魔女。

“谢谢你,艾玛,这些年来……多谢你。”

美丽的女子在他怀中抖了抖,苍耀石般透亮的眼中淌下一滴无声的泪水,然后她挣开让人留恋的怀抱,坚定地注视着里恩说:那我走了。

“嗯。”里恩目送魔女隐没在风暴中,平静地问:“瓦利玛,你失去过重要的东西吗?”

“我失去过,但后来又找回来了。”

“是什么?”

“我自身,我存在的意义。每一次启动者轮回,我都会经历一次蜕变,虽然我本只是双神斗争机制的工具,但从最早遇到人类开始,这具空壳就开始改变了,这么说有点可笑——我渴望拥有灵魂。当亚诺尔要求我和他一起推翻骑神机制时,我实在太受震撼,几乎以为可以与人类拥有同等的内在。但他失败了,而我忘记了很多事,被封印于托利斯塔校舍。在遇见你之后,当年被封闭的感觉和渴求被重新点燃。我相信这一次,你会比他更成功。”

“若是我成功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消失。”

“看来我失败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你还能活着。”

灰色的骑神全身的光泽变得柔和,仿佛在微笑。

“所以里恩,我决定现在就把力量都给你。”

话语与回应之间毫无间隙。一阵寒冷袭来,一直和呼吸同步的回响从神经中抽离冷却,充斥全身的骑神Link断开了。

“等等……瓦利玛!我不需要你的力量!不要做傻事!骑神……骑神不应该可以自毁的啊!!停下来瓦利玛!!”

瓦利玛头一次没有响应他的召唤。巨人跪了下来,载满驱动骑神灵力的核心像加冕于国王的桂冠般,被献予了他的启动者。随后人形骑士布满纹路的躯壳骤然黯淡,细索的运作声戛然停止。他巍然立于双月照耀的天地间,陷入了永恒的静止。

澎湃的灵力流入体内,是再也没有退路了。随之而来的还有狮子战争前后的记忆,瓦利玛所见的点滴影像如默剧般播放,流云般的人与事,却分享着同样的爱恨别离。

曾经的帝国骑士于胸口握拳,宣誓般碰了碰雕像的心脏部位:“长久以来的战斗与陪伴,辛苦你了。再见,搭档。”

 

里恩和女骑士奔走于旋转的天阶中,双月的色彩浓重地落在楼梯上。台阶正中掀起狂岚,高空悬下的场景不停变换,伴随着各种响动,像是罗恩格林城的钟声,又仿佛是诺尔德高原的鹰鸣,有时候又是欧尔迪斯的海浪。

“莉安奴小姐为什么能进到巨大之力的融合点呢?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才可以……”

“我身上同样有着巨大之力所给予的力量,250年前我打败了罗格林城的不死骑神,和巨大之力混杂的不死诅咒一同留在了我身上。当年,我也曾陪伴大帝来到这里。”

眼前的天阶和瓦利玛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身边的金发女骑士与彼时的影子重叠起来,唯一变化的只有热忱不再,静如止水的眼神。

“狮心皇到底为什么失败了?他明明也走到了这一步……”

“因为他还有约定要遵守。他答应了那个人,要统一帝国,创造一个繁荣的国家,所以最后他决定不冒险。”

“莉安奴小姐,你……你爱着他吧,紫绀骑神的主人。”

莉安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碧蓝的眼中映出喜悦的空洞。

“你忘记他了吗?”

“我会和他在一起。”

盘旋着硕大灵力的阴影幻变成六座骑神,一齐攻向永生的帝国圣女。她举起了枪,姿势优美得像是拥抱恋人的公主,又刚劲得像演练了上百次的英雄。雷霆万钧的金枪划破天空,第六座不死骑神消灭之际,一把漆黑的权杖了贯穿女骑士的身体,不灭的肉体与精神所构成的躯壳中,确实有生命开始流失。她没有回头,金发灿灿挥洒了一地的光芒;她沉稳如钟的声音解脱般祥和,她说:“去吧。他也在等你。”

 

里恩跑向终点。粘滞的空气中弥漫着腥红,平地拔起了一座抽枝发芽的城池,红色魔骑伫立在城的中央,如一颗巨大心脏蓬勃跳动,不停将周遭的灵力吸入魔障的旋涡。

这个场景教他激起了无从而出的强烈斗志。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他了,他拥有更大的力量,更多的羁绊,它们交织成一张坚韧的网,无论受到何种伤害,从多高的地方坠落,他都能被接住。绯红魔王站在他面前,千种武器一层又一层在闪烁焦黑的天际铺开,每一把利器都意味致命的一击;而他身后站着1200年来的英灵们和女神赐给他的伙伴,他是如此坚信,这一次他不会再失败了。

武器之阵向前进,刀剑挥空后嵌在大地中,射出的箭矢被格挡弹开,掷出的长枪被一斩两断。里恩腾空跃起,绯皇在手中攥得发白发热,他汇上全身的灵力,如一条猛龙破开落下。晓之光芒一刀穿过红色魔人的胸膛,绯色骑神停止了动作。

里恩漠然收刀,看着绯红色的身形逐渐融化成一堆血肉,没入脚下的土壤,烧穿了大地。渗出的黑水灌溉着与铁路线同样形状的七曜脉阵,流向血与火的中心,冲上晦暗的天空。

最后的阻碍已经解除,已无形态的双神真身渐渐显露于法阵的中心。黑与白的双月重合在一起,投下无边的翳障,发出时光退潮的声音。巨大影子从阴影与光芒中耸立,张开腐朽的翅膀,咆哮着,嘶吼着,要从新一轮分裂与统一中诞生出矛盾的神灵。

一瞬间天地颠倒,是非浑浊。

里恩吐出一口浓厚的血,抬起同样颜色的眼睛。虚茫的视线里,万千灰影浪涛一样涌起又落下。无形的威压扯得身体每一处都如刀割般裂开,可他完全感觉不出疼,提着刀一步步走向融合点。

黑白交杂的影子说:

“■■早就不存在于世上任何一个地方了,你已经完全失去■■了。忘记失去的痛苦,直到人生的终点不是很好吗?安稳的未来不是你想要的吗?”

“安稳并不是全部,把我们的命运还给我们。”

“死死抓住一些不能回来的东西——不可怜吗?人类。”

“轮不到你可怜我们。”

“你们都被女神利用了。”

“无所谓,想利用就利用好了。我只是来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可你真的能下得了手吗?”

——可爱的后辈君。

那是个年轻人,容貌不曾变过。他穿着红色的制服,有时候又是绿色的,灰褐色的衣摆洒落。银色的发尾,鲜红的眼瞳,上扬的嘴角,语气轻佻温柔,仿佛下一刻就要凑过来捏他的脸。

里恩听到了构成自身圆满的壳,展开了一道裂缝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大,撼动着他的精神;其它的都不真切,唯有炸裂般的心慌在无限扩张。疼痛不知不觉降临肉体,拖拽着身心,对方却容不得他的犹豫,一枚子弹呯一声穿了他的右肩,细小的血溅出来,绘成几点腥红。

“为什么下不了手?”

里恩问自己,握刀的手迟滞而沉重。他拖着武器往前走,却走不快,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举起了枪,他没能躲开,又一枪打中了膝盖。

“我已下了最大的赌注。”

若非如此,里恩·施瓦泽又是为何会在这里。忙碌地度过了这么多年,获得了他并不需要的权力,把帝国引向了更广阔的未来,所有既定目标已经达成,他来到这里的唯一理由,不就是只有那一个吗?

“不然就无法找回真正失去的东西。”

冲破空虚的力量点燃了心中的暗火,看不见的冲动推出了势如破竹的剑风,剑气刮伤了银发青年的右手腕,枪脱了手,他无所谓地扔掉另一把枪,左手搭在了身后的双刃剑上,朝里恩勾了勾手指。

“为此,我不惜代价,神魔皆杀。”

里恩深吸一口气,手按在刀柄上蓄势待发——原来这就是他在等待的时刻,心无旁骛的一场较量,指引他通往真实的道路。他带着笑容,慢慢抬起手,抽刀的手势轻灵优雅,好像要去摘一株脆弱的花。那花尖上盛满了困住他的希望,终于到了绽放的时刻。

 

“我来告诉你结局吧。”

“你说说看。”

“固执的人最终走出了那个房间,聪明的人永远地留在那里。”

“然后呢?”

“然后聪明的人死了,大家都把他忘记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故事结束了。”

“你骗人。只要固执者的自由是聪慧者所给予的,聪慧者便来过,刻印于固执者自身。存在的痕迹比死亡更强大,故事不可能就此结束。最终,我们都将会是自由的。”

 

白发如雪的青年举起了太刀,对面的年轻人甩出双刃剑。刀刃相交的时点如几近定格的慢镜头,火花飞溅如夏日萤火。

交战难分难舍,他进攻,他便防守;他蓄力斩下,他便闪躲回击,像是斗争,更像是默契,仿佛他们如此针锋相对过,也如此并肩作战过。他们背靠着背,印在背脊上烧起来一样的鼓动;他们再度分开,信念碰撞武器相抵,冰蓝宝石的剑穗轻碰黑色的刀身,铃音般清脆作响,不知谁的热血溅进眼里。他们就这样战斗了下去,直至月与空凝结又破碎,灵力之潮澎湃涨落,都还没有停止。

致命十字连续飞出两道极速的刀光,里恩将将躲过第一击,却来不及躲开第二次重击,奋力挂着刀飞出很远。肉体已快到了极限,承受了过量灵力的身体疲惫不堪,他力不能支地驻着太刀,急促的呼吸伴着粘稠滚落的血液。飞舞的双刃剑却没有停下,高速袭来指向了他的胸口,眼见就要刺穿心脏,里恩脱力的四肢却在最后关头发狠。他沉下左肩,刀刃错过了跳动的心室,穿透了肩膀。

银发男人得知被欺骗的瞬间,脸上露出惊讶与快乐。里恩制住埋在肩中的双刃剑,单手将绯皇推入年轻人的身体。刀尖没入胸膛,与魂魄中所见到的那个洞口分毫不差。肉体被割开的钝感将全身的麻木吹飞殆尽,从伤口流出的红色蜿蜒至脚下,引起痛不似痛的颤动,溶解了封闭着的感官。

“原来人类是会为了希望,先把自己推入绝望的生物。”

他眯起眼睛,认了输般,染血的手指擦过黑发青年的脸颊,留下泪痕一般的红色。

“嘿嘿,连我都骗到了,你可真是出息了呀,我的■■。”

太刀利落抽出,带出火一样的血液洒向天空,唤醒了崩塌的前奏。

双月于重叠的身影背后交融,黑色的虚像包裹住洁白的实体,从天顶缓缓坠落。融合成一体的两个月亮,像泡沫一样稀松瓦解,逐渐零落粉碎,砸在地上形成一片汪洋的海;赤金的天空降下花雨,飘进视界,覆盖了整个视野。

 

花瓣落在他的额头。

他抽抽鼻子,尤米尔清冷的味道灌进来。双脚浸在柔润的水池中,低沉的男声正哼着一首随性的曲子,旋律明亮,蓝得动人。他枕在不知何人的腿上,迷迷糊糊,像做了个恶梦,眼角还带着惺忪的泪。

他动了一动,摘下那片花瓣,又抬起手腕,下意识去触摸那人的脸。让他枕着的人发出笑声,温暖有力的气息抚过掌心。他收起视线,模糊的边缘晃晃悠悠,那张没有内容的脸,最终一而再、再而三地清晰起来。

“醒啦。”

那一声永世的咒语,赋有力量的鸣动。

至此结束的,又重新开始。

吹花推开了一片漆黑,导力胶卷播放完又倒带回来,春风唰啦啦翻过书页。于是所有黑白的都有了颜色,所有蒙尘的都已经散去,所有凝固的都再度流淌。一直鞭策他登上顶点的那个空洞,甫一碰触便有了形态;悲喜万物汇集而来,将那一块空缺从容填补。

里恩想起了他的面容,他的声音,看清了每一个细节;想起来他的手,和其所给予的每一次激励,每一次挫折;想起仅有的交合,每一分刻在身体里的温度。灵魂里激荡着的每一个绝望,搏动着的每一个希望,此刻都已经不会再痛了。他是如此庆幸,亲手斩断了禁锢的锁链,收回了全部碎裂的记忆,六度分隔终于轰然倒塌的时候——

还能再相遇。

刀刃双双掷地,被柔软的水带走。里恩接住倒下的人,沉重的身躯落怀中,肩膀的位置竟然比记忆中的要低一些,大概是自己长高了吧,他高兴地想。怀里的人抚摸着他的黑头发,一下一下,缓慢又细致,沁人的体温渗进来,再度连结起分离的因果,慈悲地在飞速向前的世界一端按了暂停。

总算能够停下来了。

走出了苍白无垠的牢笼,走过了洪荒流逝的时间,在中断又继续的残片中,他回过头去,失去的都已回来,属于他的依然还在。

里恩终觉得变回了多年前的那个少年,能够无所顾忌地将疲惫与任性托付给双手间的人。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身心内外都早已挤不出一点润泽的感情。但现在,他绛色的眼中倾泻出了湖水,融化了周遭灰白结晶的景色。分崩离析的巨硕之间随着双月的残骸渐渐沉入水中,两个人的血液交融在一起,浮在天幕真正的残月倒影中,染红了漫天的莱诺花。

“没有再次失去你,真的太好了。”

“嗯。”

若一切早已开始,也就不需惧怕结束。

它并非迎接苦难的新生,也并非打破循环的终结。我在此地,在你活过的世间,无论天堂地狱,无论现实虚无,将于永恒的天空铭刻你的存在,于无尽的深渊呼唤你的名字。

——库洛。

 

Das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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