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via#2 - Oneiroi
01
天边的晨光亮了起来。
他想他要去哪里，这又是在哪里。他行走在高高的平台上，睁眼看到楼下的操场是一片清明，看到小池塘边菲种下的蓝色花朵，叶子上挂着水珠。空中洒落白色的花瓣，凝神细看，只是飘扬的雪花。
“你在看什么？”背后的人笑嘻嘻问。
“看学校。和平时看起来不一样。”曾一成不变的景色，正随着光线缓缓变化。
“事件落幕一身轻松，闲情雅致啊灰色的英雄。”
“这称呼免了罢，少开我玩笑。”里恩真心认为这称呼不妥：“我从来不觉得我能赢你。”
“你知不知道……”库洛挤到他身边，“赢的了人说这种话，是很犯规的。”
里恩倚着栏杆：“不，我说的不止煌魔城的时候。如果不是和大家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我天生的力量，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能赢过你了。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如果我像你一样——”
“胡说什么呀，你可是救了我。当时那个红色大魔头的武器，”库洛兴致勃勃地指在左胸比划，“就差这么一点。”
“你的伤还好吗？不用去医务室？”里恩扭头去看，库洛就在身边，除去换了身衣服，没怎么变。他记不清有多少次跑到天台抓翘课的库洛，他站在这里抽根烟，放个空，赤红的瞳孔里映着碧蓝的天。黎明的征兆攀上他熟悉的侧脸，肢解了安稳的形状，正要从中黑暗破茧而出。
就差这么一点，这个场景就不会再出现了。
“贝阿朵莉切老师还没上班呢，而且班长小姐的治疗术又高明了不少，没大碍。”库洛潇洒抡肩，痛得龇牙咧嘴，里恩拍拍他背说你别折腾了。
“这下我欠你们的可真还不清了。”库洛开始一本正经。
“你能回来就已经还清了。”里恩振振有词。
“你是太乐观还是太傻，我说的是‘你们’。我又不是只有帐要和你算，之后可有一堆好事等着我呢，比如那谁、那谁跟你的那谁。”
“即使如此，从今往后，这些事也请你不要一个人背负。”
“唉你怎么老强人所难，”库洛故意拖着语调，“而且一个人扛着这事不是你的专长嘛。”
“我并没有——”
“你的病，是不是不能好了？”
“我有什——”
趁里恩还没摆出堪称杀器的无辜脸，库洛眼明手快地把他塞到了怀里，制止了他使用绝技。这下里恩连疑问“什么病”的机会都没有了。
“新年快乐啊。”库洛旗开得胜，十分得意。
“新年快乐。”里恩闷闷地说，双手没处摆一样尴尬摇晃，良久才犹犹豫豫缠上去。这个动作他在想象中演练了无数次，实际却一点用都没有，不知道帕坦古艾上的气势都跑哪里去了。他气呼呼地收紧手臂，仿佛一生只有一次机会能这么拥抱。库洛抗议要温柔地对待伤员，他却闭上眼睛，决定好好地、痛快地睡一场，并祈祷再也不要醒来。
02
雷克斯说你们不要这么紧张啊，随意一点，都是同学亲密些嘛！尤西斯你不要和马奇亚斯站这么远啊，金发小姐你到底要不要拉里恩的手啊，毕业要留下一个美好回忆呀。好嘞，大家笑得开心点，一二三我按了啊，哎哎哎——猫怎么跳起来了？
快门连续按了好几次下。咔嚓咔嚓，把准备好的没准备好的笑脸全都收了进去。
“别看雷克斯那个样子，人像摄影倒是真有天赋。”导力相机技术突飞猛进，照片一会就印了出来，摊了一桌子。“还是塞利奴跑掉的这张照得好”，库洛挑出一张，在里恩面前晃，“猫这种生物，就是特别可爱。”
“大家的表情都很棒，”少年说起同伴神色简直自带柔焦，“只是……”
“我跟你站得太远？我可以当着大家的面，牵着你的手再拍一张。”
里恩摇摇头，嘴里却毫不畏惧地说好，到时候我一定会抓紧你的手不放开的，立刻就被库洛夸奖有出息。他把照片按顺序收好，难以取舍用哪一张，每张都拍得鲜活动人。七组成员的个性和关系网一目了然，年长组的气氛也正好。这样的人际关系简单而充足，两两之间都有着有趣的协调模式——
“我搞不好很久前就能认识你了。”
“哈？朋友，现在用这种话拉近关系也太老掉牙了。”
里恩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过六度分割理论吗？托马斯教官上统计学的时候有提到过。”
“你什么时候见我好好上课了？”
“你一直都学得挺好，”里恩不接他话，“这个理论说，在这个世上，最多通过六个中间人，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所以，我总觉得很久以前就有认识你的可能，如果能早点认识你，说不定你就不会——”
“你现在不认识我吗？”库洛莫名其妙。
里恩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他马上改口：“当然，我已经认识你了。如果你不见了，通过六个人所建立的网络，我总能找到你。”
库洛一翻白眼，想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里恩这个克星。“哦啦，看来我是真的逃不掉——但反过来说，”他凑近看绛紫色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你也是一样的。”
里恩怔怔朝库洛眨眼睛，好像输了又好像赢了一样说：“是的。”
“那么说来，这世上中断六度分割的方法只有一个咯。”
库洛愉快地吹了声口哨。里恩没有作声，是刨根问底太煞风景么，抑或是想忽略库洛的话中有话？不，都不是，他太过明白了，他是知道答案的——他早已彻底将破坏六度法则的方法实践并牢记心中。无可反悔，无可反复，每一个昼夜，每一次梦寐，在六人维度的网络中不断探求，以自身为基点向世界扩散；但唯有一端的延伸却再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找不到想见的人。
“晚上请你吃饭，作为交换一起去杂货店挑相框吧。”
“这算哪门子交换，”库洛哼一声，“好歹陪我打牌啊。”
03
别人叫库洛名字的时候，他心一顿，好像钻进了一条蛇在啃。两个人并排在车站门口送毕业生，托瓦一个人在那忙进忙出。里恩想去帮忙，库洛赶忙拉住他，说你可是托利斯塔的看板郎怎么能随便乱跑，站在这多说会话吧。
盛情难却，也反驳不出，里恩又杵了回去，尽一个看板郎的职责，站正，微笑。库洛安分不下来，与路过的同届学姐学长们眉来眼去，大家库洛长库洛短，顺便来一句英雄你好，里恩听进有关库洛的各种称呼，又一怵，浑身不对劲。
“我说，你现在的名字，到底是不是你的真名？”里恩终于找到了不安的源头，扬眉吐气地甩出了问题。
“当然是真的，要看我的身份证吗？”
“但是，军部以前的档案资料上写的，前玖莱市长并不是这个姓。”
“……呜哇！你这种挖人隐私的行为太可怕了。”
“抱歉……”里恩垂下了肩，“我不是故意看到的。”
“你很在意？”
“不，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嚯，我还以为你会追究到底呢，你不是最喜欢对人做这种事了吗？”
那是对最喜欢的人，不是最喜欢对人——这话得打死了往肚子里吞，里恩说：“有点在意的原因是我想更了解你，并没有觉得你在隐瞒什么。无论你姓甚名谁，你都是我认识的库洛啊。”
如果里恩有尾巴，怕是已经摇得快掉了，那一脸阳光灿烂吓得库洛倒退三步。他对里恩的惊喜永远有准备，但砸过来的冲击还是强烈得无福消受。
“伸出手来。”库洛一扬眉，找到了奖励的由头，礼物放在口袋里显然预谋已久。里恩反而手一缩，鉴于这人有前科，他哪能轻易上当。但库洛动作迅速，动态视力再好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摸出来的东西塞到他手里，还替他合拢手掌。
“……这什么，”里恩摊开手不敢相信，“钮扣？”
“哎难道你不知道，毕业典礼上如果收到学长的上衣第二粒扣子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库洛贴近耳朵说答案，里恩唰地脸红了，手忙脚乱捏着那烫手山芋，“为、为什么是第二粒？”
库洛摸着左胸说：“因为，那个位置离心脏最近。”
——心脏。心跳跟着啪地停了一拍。一点红色落入平静的水面，洇成一个血色的洞口，滴滴答答化为听不清的哭泣。抬头只见银头发的学长，埋没在背景的天光里，从来不扣上的衬衫钮扣确实不在。这么浪漫古典，实在不像库洛能做出来的事，里恩笑出了声：“这是哪出少女恋爱小说，我也不是向你告白的女生，而且说好了你要管我叫前辈的。”
里恩坏心翻出了许久前的旧帐，库洛坦然接受：“那可别让‘后辈’我提醒你，告白这事你可是干过的，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你语无伦次地。”无情的事实教里恩再度尴尬了，他抹了把脸，很快正色道：啊，咳，那时说的话，现在也都作数的。
“那不就对了，这是答复，”库洛把里恩的手指拢得更紧，“于是我接下来的话也不会这么唐突了：你跟不跟我走？”
提问需要回答，离别伴随承诺。里恩在思考这背后的意义。
“你跟我走吧。”库洛坚定，认真，缓慢地说。
里恩狠狠摇头。他要好好谢绝，郑重地表示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同他拉锯战。于是他准备喊那个名字，才好说接下来的话——那个名字啊，两个音节，一字一顿，一上扬一下沉；里恩十分确信，只要说出来，他就会回应；他是如此确信，嘴唇描绘出那几个字的轮廓，一同涌现的痛楚会将他淹没，留下冲刷过境的残骸，枯化成时间的牢笼。
他可曾呼唤过他真正的名字？那个只属于他的名字？
他一张嘴，却再也叫不出来了。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牵挂的都随风逝了，历经的都已无法重来；错过了这一瞬，流年回溯，浮华梦境，早就临近苏醒的边缘。他不惊慌，他知道这空白一直在等待着要出现。手心里面躺着校服的第二粒扣子，圆润的形状，金属的温度，它应是一份更沉重的孽缘，它应是他所有的恶梦与美梦。
他终于明白他要去的地方，身在片刻奢侈的中央——莱诺花飘摇的季节，空无一人的美景，这就是他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