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via #1 - Aoide
01
每个无星无月之夜，她就会很害怕。微弱的烛光是被幽灵所点燃的夜曲，临在她枕边不停歌唱。那时还没有塞利奴，没有一点温暖可以抓住；她也不会任何光亮魔法，只有抱着被子发抖。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她会不顾被夜巡的长老们发现的风险，躲过满是监视之眼的走廊，溜到姐姐的房间。
姐姐这时间还没睡。作为一族中最有天赋的魔女，她提前拥有了和长老差不多的地位，明明可以住更大更好的屋子，却坚持要睡在孩子们的卧室附近，实在是方便了她晚上偷跑过去。
吱呀绽开的门缝里透出光线，墙上投出一个匀称的影子。姐姐照着古书摆弄着一堆药草，听到背后的响动，少女回过头来垂眉轻笑。
“又睡不着啦？”
“……嗯。”她脸埋在枕头里，微微喘着气。
“过来。”姐姐朝她招招手，她撒开腿扑入那弯怀抱，等待例行的仪式。姐姐放下手头的工作，毫不费力抱她起来，放在并不松软的床上。她爱极了这个时刻，刚发育的少女身段妍美有致，肌肤相抵的触感舒适又温柔。有了这一刻，之前的心惊和小冒险都不算什么，甚至有些便宜她了。
姐姐倚过来替她掖好被子，边整理她乱了的头发，边悠悠哼起一首曲子。花草香味的歌声在深沉的夜色中荡开，甜得像个梦。
“姐姐这是什么歌。”她放缓了紧绷的肩膀，脑袋变得沉重，摇摇欲坠。
“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
“没有名字？但真好听啊，听了就不害怕了……” 她奶声奶气拖着音节，快要睡着了。
“并不只是因为歌，是因为魔女的声音本身就——”
她没听到最后，呼吸渐渐平稳顺畅起来。短暂恐惧换来了一夜的安眠，最亲爱的姐姐就这样伴着她渡过了数个有惊无险的夜晚。
准魔女们成长的时光宁静缓慢，几乎感觉不到时间在流动。
她从来不知道出身长大的地方是哪里。整个地域环绕着无形的结界，怎么都出不去。一日三餐都是族中定制的食物，寡淡无味；也没有任何娱乐，每天她要花大量时间学习各种知识，还有不借导力器，纯粹靠灵力释放的魔法。
每天清晨，她被孤零零带到树海，每次位置都不一样，她要凭自己的力量出去，才能赶得上早饭。她赤足站在潮湿的草地上，纤细的脚踝上挂满了水珠，婆婆要她靠灵力流向寻找出路。偏偏树林里又冷又暗，各种气息乱蹿，这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太费劲了。每次她问姐姐怎样才能快些走出去，少女的手点在她眉心说，闭上眼睛，试着理解黑暗中的光，那是你灵力的精神形态之一，它会指引你。
她照着姐姐的讲述，集中精神捕捉那段团飘忽不定的东西，刚有点头绪，光晕刚一亮起来就马上消失了。少女收了手，顺顺她的头发说你再努力看看。
姐姐在她这个年纪，已经样样都比她强了。瞬间移动，隔空取物，治愈术，元素魔法，没有她不精通的。比最厉害的魔女差劲没什么好丢脸，但姐姐的教导总也学不会，不免觉得自己笨拙。婆婆总肃穆地对她说，你必须快点成长起来，你背负着引导着世界众多的命运之一。你要像薇塔那样，快点掌握你天赋的力量，才不会有负于魔女的使命。
她不想听懂，觉得繁重无趣。魔女的血液她无力反抗，但控制人生的乐趣标准总可以做到的。
12岁那年，她迎来了魔女的试炼。七大术折腾得她精疲力竭，火球还差点烧着了婆婆的新法袍，最后关头她使出浑身力气，红色的火团擦过长老们，绕了个圈，勉强命中目标。
婆婆宣布她获得魔女资格时，她第一时间想的竟然是没给推荐人姐姐丢脸真是太好了。消耗过量的灵力抽去了腿的质量，她虚脱瘫坐在地上，肩一软，掉出了眼泪。
新上任的使魔走过去啪一爪子打在她腿上。
“别这么没出息。虽然你的确还不够强，但好歹已经是个魔女了。薇塔那家伙，也不知道想什么，这么早让你接受试炼……哼，既然你都通过了，还不给我好好加油！”
黑猫说完话，咻咻摆尾掉头就走。她带泪笑出了声，又急忙掩嘴，觉得猫果然还是猫呀。
正式成为魔女后，她住到了修习所，再也不能像没有胆子的小女孩那样，整天粘着姐姐了。她还是害怕黑夜，但魔女哪有不与暗夜为伍的道理。她每次必须借着使魔的体温和光亮术，才能在漆黑中睡去。黑猫似乎不太满意，但也任由她搂着。从那时起，她经常会做梦。有眼睛的黑洞吞噬了潮红的月亮，硕大的巨人践踏着大地，坠向地面的每一块碎片产生了新的鬼魂，死去的人一次又一次将她从梦魇中惊醒。
她隐隐知道了害怕黑夜的理由，那之中藏着她的宿命。
做了梦的当晚她睡不好，次日凌晨的训练经常失败。随着灵力的增强，她一次比一次进得深，走出来所花的时间也更长，甚至有时候直到砂金般的光线穿透树林时分她才能找到出口，出来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时候午饭都已经撤了，她也没心思吃残羹，走到炊事处去找姐姐给她准备的草药粥。
暖着食道的微热流入胃中，让人好受了不少，她满足地呼出一口热气，疲惫感涌上来长久萦绕。她还是无法找到姐姐所说的光芒，重重阴影将她困住，不可视的未来一片模糊。
那天晚上明明是月圆之夜，不久却出现了月食景象。她本能地感受到夜光的消失，醒来只看到空中一个被吞噬殆尽后残存的环，连星星都坠落般一颗不剩。
走廊骚动阵阵，充斥着不清不楚的“叛徒”、“重罪”此般的字眼和跑动的声响，这于喜静的魔女实在是大事件。塞利奴蹭一下跳起来，奔出去看情况，房间里又只有她一个人。
她披上外衣，轻颤着指尖点燃烛台，火苗不安地摆荡。
“姐——？”蓝色的灵力降落至影与光的边界，凭空出现的少女将手指放到她的唇边：“月食你第一次看见，害怕吗？”
“不害怕，因为我已经是个魔女啦。”她骄傲地回答。
美丽的女子赞美看她，眼底的泪痣缓缓流动。她说“你已经长大了，会一天比一天更强……”
“姐姐，到底怎么了。”周围的情景和眼前的人物出现了断层，恐惧突然比黑夜还深。
“我给你唱首歌吧，可爱的妹妹。”
“现在？姐姐你到底——”
柔软的手掌抚上她的头顶，连绵的咒语和熟悉的歌声强迫似的灌进来。那声音依旧动人，优美的颈脖如青鸟振翅般颤动。她全身融化一般流淌开来，从小陪伴在身边的每个音节和节奏清晰如蚀刻。那抹光晕亮了起来，它驱走了扰人的苦楚，点燃了她的勇气，引领她往前走。但此处并无出口，她只是被豁然开朗所迷，不知为何而翻腾喜悦，也不知为何而气馁挫折。她在四周皆同中飞奔起来，风景在身后迅速缩小远离，此刻她明白过来——这是最后一次了，从传承了这首歌开始，姐姐将不再为她歌唱。
她猛然甦醒，那团光炸裂后迅速湮灭。她一人留在无光的漩涡中，耳边全是魔女们的喧嚣。
“艾玛……艾玛？要上场了！”
“好，好的！我来了！”
她匆忙起身，尤西斯和马奇亚斯满头大汗地退回后台，朝她点头，库洛给她最后整了一遍衣领，米利亚姆拉着菲先一步冲上台去。她跟在后面，看到了满舞台的伙伴。鼓棒轻点鼓皮，调弦的动静起伏，她走上台去，走出那片关住她的昏暗绿色；茂密的树海被劈开，显出一条弯曲的路。加油呀，艾玛。大家这样对她说，她睁开眼睛，觉得从未离其所追寻的光明这么近过。
02
新年的第一个周末初雪刚停，地上积了一层薄绒的白霜。融雪时分理应很凉，托利斯塔的街道却不显冷，有了人气的地方总是热闹温暖的。寒流拂过住民们的肌肤，脸上显出朝气蓬勃的红晕，一派新年新气象。
除夕前夜，空城一般的托利斯塔迎回了她的日常，没几天街道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紧凑有序。大清早莎郎霸占了厨房，神出鬼没，根本没有人觉察她回来过，满房间食材也不知从何而来。
马奇亚斯到餐厅的时候，里恩已经坐在那里翻报纸。两人聊了几句，说起接到军部的命令邀请里恩担当特别武官，马奇亚斯心里分析了半天，于情于理这份“要求”也来得太快，但他已经预感到了里恩的决定。
“你打算去？”
“嗯，跟克蕾亚上尉确认了内容可能就会着手准备，”里恩补充了一句 ，“我没关系的。”
马奇亚斯听着不好受，走去厨房拿早饭。七点一过，大家都陆陆续续下楼来，都安安静静的，连米利亚姆都轻手轻脚地抓着尤西斯的衣摆走路。艾利奥特疲惫地拖着小提琴最后出现，唯独艾玛不在。
“里恩你……不吃吗？”亚丽莎把餐点推到里恩面前。
“谢谢你，亚丽莎。”
里恩朝每个人微笑，平复他人的担忧。他自觉如此克制会显得更滑稽，但他不这么做不行。默默吃完，默默收拾掉餐具，里恩从厨台转身发现其它人都在等他的反应，于是他抄起椅背上的黑外套应声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之前商量的结果就是这样，排场和气氛都是不需要的。一首曲子，一段悼词，一群人。艾玛捧着沉重的木盒子，走到里恩面前，小心翼翼递出去。里恩接过它，浅紫色的眼帘中跳动着昨夜苍翠的火光。双手稳稳地打开盒子，盒底薄薄地铺着一层无声的灰烬。
几乎什么都没有。也不会留下来什么。谎称20岁才买来的马票，铁矿山稀有的核心回路，赌场的VIP特制筹码，玖莱的袖珍海景画，翠色羽毛逗猫棒，去年演出时的服装胸针，能带来好运的猫铃铛，米修拉姆特典咪西挂坠，荣光草雕刻的枪套，盒子里只有这些。
里恩蜷着手要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去，松开后却是空无一物。
悠扬的琴声流淌，年轻的魔女歌唱，古老而不知名的镇魂歌，一路向着西北方的天空飘去。马奇亚斯末了念道：让我们说再见吧。然后小提琴断了，歌声也断了，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出了声。薇塔曾对艾玛说，魔女的声音充满力量，只要她们愿意，其话语和歌声就会变成莫大的慰藉或者恐惧。她倾力将灵力融入姐姐授予她的歌中，却仍旧于事无补，言灵之术此刻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该来的哭泣总会来，应有的悲伤总会尽。但里恩——他淡淡伫立在那里，鬼魂一般平静的面孔，看着白雪融化，尘土覆盖，看着石碑立起，刻上日子。
这让大家明白了他空手来去的意义。
他并不是无物可放，而是放入了太重要的东西。某部分的里恩·施瓦泽，已经随着细雪尘埃，一同埋入了地下，再也不会醒来了。
03
艾利奥特走到二楼时，听到了歌声。
鲁雷的夜晚凉快多了。打开书房的门，漫不经心的男声浮现出柔顺的蓝色调。艾利奥特听了一会，心里将谱子比划了几遍，直到库洛停了下来，他才拍拍手说：“好意外，库洛唱歌这么好听，曲子也好，是哪里民谣吗？”
“小时候家里人唱的歌。”
“之前都没怎么听过这种风格，是西部的民曲吗？”艾利奥特兴致颇浓地问库洛要答案，库洛耸耸肩，他心明眼亮地继续追问：“库洛唱歌这么好听怎么不当现场演唱的主唱？”
“饶了我吧，谁要看我一个大男人！何况也不是美少年系！”
“但库洛模样不错，我听海伯尔前辈说你挺有人气。”
“不不不，我去年已经露过脸啦，要再上台你们也不怕被二年级的人投诉你们作弊啊。”
“也是啦，”艾利奥特放下一叠谱子和笔记本，“先来挑歌好还是先来挑人。乐队成员是定下来了，歌手和曲子怎么安排呀。”
“男生女生各一首吧，保证服务到角角落落！”
“嘻，你和里恩想一块去了。”艾利奥特在笔记上一笔一画写。
“女生那边，我要推荐班长小姐，介于纯真和艳丽之间的声音最棒了，班长要是打扮一下，那长相和身材也……啧啧啧，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大胸啊，那再把米利亚姆和菲放上去吧……嗯！完美……如果能穿得诱人一点……”
“库洛你的眼神好糟糕，”艾利奥特直摇头，“那男生呢？”
“尤西斯必须上！但考虑到平民的亲和力，和马奇亚斯一起吧！”
“啊？这他们俩还不闹翻了？”艾利奥特吓坏了，“库洛，你好好考虑啊，排练本来就够难了。”
“这你就不懂了，听大哥哥的！男人要把事办好最重要的是竞争力，要说七组竞争心最强的就他们两个啦。”
“虽然库洛说得很有道理，但你主要是觉得有趣吧……”
“嘿，竟然被你发现了。”库洛一抛媚眼，艾利奥特惊得头差点撞到桌子。“库洛真是……”他一口气叹得很轻，“其实里恩也很合适，吉它可以换人，他跑来跑去学校里认识他的人多，可受欢迎呢。”
“里恩那家伙不行的啦，一看脸就知道唱歌准跑调。”
“唉？为什么呀，里恩声音很好听啊。”艾利奥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这评价。“脸也挺好看的。”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因为他是木头人啊。” 库洛秘而不宣地假笑，艾利奥特搞不清为何他说起亲近的后辈总会有些得意。就算捉弄里恩成习惯，本人不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但就算当面被人判定五音不全感情迟滞，里恩大概也只是哈哈了事。艾利奥特一甩头，想自己真是操心太多，明明更需要花精力的是一群急待调教的乐队新手，绝对会吵得不可开交的贵族少爷和知事之子，眼前人的邪恶演出服装计划，以及自己，还有其它。
哎，我太不成熟了。小少年秀气的刘海在微风里跳了几下，显露出愁苦的眉毛。在士官学院受了大家这么多照顾，轮到拿手的音乐事项，却还是捉襟见肘。可唉声叹气有什么用，里恩曾经称赞他的弹性，他更应欣然接受自己的弱点，并为之努力才是。若不是还有吊儿郎当的前辈，他捻着谱子的一角想着，若不是被同伴们委以重任——
“艾利奥特，”库洛叫了叫他，椅子吱吱作响还有窸窣的衣物摩擦。少年抬起头，看到学长挥舞手臂干劲十足：“学院祭大干一场吧！”
“库洛不要光顾着玩啊。”他语气忧愁，脸上却是笑意连连。锈味的风吹过嘴角，连着夏夜的记忆都带了生涩与清甜。
艾利奥特再一次回到托利斯塔时是个阴雨天。这么个细雨绵绵的日子，里恩竟然在池塘边上钓鱼，伞都不带。大钓友雷克罗德家的少爷今天也不在，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打Arcus半天没人接，八成就是在钓鱼。艾利奥特提着姐姐做的布丁，撑着雨伞在桥上站了半天，找到托利斯塔的骑士先生。
常人来看像是修行的活动可能是骑士先生唯一的娱乐。大家各奔东西后，他的蜕变无声坚定，内心燃烧的炽热如落在肩上的雨，轻盈延绵。艾利奥特走过去把雨伞架过里恩的肩膀，打了招呼，你一言我一语。他和里恩是有这样的默契的，不会凌驾于任何亲密之上，只是自然而然。
“不好意思艾利奥特，真不凑巧下雨了，我这就收摊，去宿舍坐一会吧？”
“不用不用，”艾利奥特摆手，“看你钓鱼也挺好的，心静。”
等了许久没有一条鱼钓上来，里恩挺直的身板不见得有一点动摇。艾利奥特脑中跳出与之不相称的评价，木头人走音王之类的词怎么看都与英姿飒爽的英雄无缘，但这印象根深蒂固。他没头没脑地，为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想法笑了。
“怎么了？”
“想到一些有趣的事。”潜意识的一端翻出隐藏的线索，艾利奥特情不自禁哼起了一首歌。蔚蓝色的旋律随着微风飘摇，消散在雨中。
“这是什么曲子啊艾利奥特，真好听。”
“是哪里的民谣吧。”艾利奥特又将旋律重复了一次。小音乐家嗓音清秀，唱得用心，里恩听得很专注，一阵心悸无缘无故，就这么来了。唱到末尾，艾利奥特兜兜转转唱不下去，于是不好意思起来：“实在想不起来怎么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