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与人质
里恩出现的时候,库洛毫不意外。如果按照他一直以来为自己苦心经营的设定,原本不该享受如此待遇——假如是在新皇登基以前的话。
这里是原本属于帝国首屈一指的大贵族的房产一角,对于软禁一个地位为人不齿、掌握的情报却令各方势力忌惮的人物来说,内部装修也过于浮夸奢华了。
两个月以前,也是在这间房间里,也是同样的两个人,如今立场却完全相反了。
库洛的内心不由得浮起一丝冰冷的嘲讽。他已经猜到自己被软禁在此的理由,以及这位年轻的新皇要对自己讲些什么了。
黑发的少年有些抑郁的神色,在打量了他一番之后,微微地缓和下来,省略了寒暄叹息般地说:“太好了,看来他们真的没有为难你。”
库洛淡淡地扫过里恩的脸,语调依然是少年听惯的轻柔:“托您的福。”
这句话讲的客观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倾向,却让被包裹在绣着皇室纹样的华服中的身体被刺伤一般僵硬起来。之前,就在这个房间内,库洛对他说过的话言犹在耳,那大概是他最接近内心一直渴望着的真实的时刻,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如对方所愿。不过事情也有可能是相反的,正是因为库洛早就明白了他会作何选择,内心某部分已经放弃了,所以才会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真心。
严格来讲并不符合库洛风格的告诫不可能被听从,而事情也并没有如里恩所愿。诚然,他以自己的意愿登上皇位,却并没有沦为前凯恩公的傀儡,在旧贵族势力倒台的现在,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息内乱的头号功臣,在平民中的支持率和声望正空前高涨。然而事实上,一切并没有本质的变化,缺乏政治根基的空降皇帝,只是换了个提线的操偶师而已。眼下的状况便是无可辩驳的证据。
里恩抿了抿嘴唇,艰难而又坚定地开口道:“很抱歉无法立即释放你,不过我可以保障你的生命安全,再过不久你就会被遣送出境,到时候你就自由了。”
“自由”这个字眼在红色的眼瞳中点燃了火光,但转瞬又熄灭了,即便沦为阶下囚也依然将漂亮的银发讲究地梳起,被扎起的过长发尾从后颈绕过搭在肩头,剪裁的过于合体的西装沿着修长的身体堆叠拉扯出绝妙的线条,交叠的双手和双腿毫无觐见皇帝的紧张感,却又不失优雅,库洛对于映在别人眼中的自己的形象,了解到反胃的程度,所以不管是谁为此失去了什么,他都无动于衷。他本来就是为了夺取与破坏才走到今天的。但是如今倾注在他身上的,盛满了忧伤和恋慕的真诚目光,却让他产生了无法排遣的恼怒。
库洛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室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桌上的红茶已经散掉了热度与香气,只剩下冷涩的液体与残渣。
库洛静静地听着对面人的呼吸声,一缓一重,一滞一迟,好几次顿促但又收住了。
库洛忽然笑了,他盯住因为自己突变的态度而困惑不安地晃动起来的清澈紫瞳,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又像是想要看清那瞳孔中自己的倒影一般,放下了交叠的双腿,一手按住座椅的扶手,向着里恩探过了身体。
“皇帝陛下屈尊来见我这样的人,不会只是为了宣个大赦的旨意,顺便道个别吧?”
里恩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库洛下半身已经彻底离开了座椅,一只手暧昧地按上了里恩的大腿。
“听说您大婚在即,本来准备个告别单身派对我也义不容辞,不过现在这情况,”库洛歪了歪头,无辜又无奈地耸了耸肩,“如果不嫌弃的话,您就在这里将就一下?”
里恩眼睛里的光芒因为受伤而破碎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明净的脸庞也迅速浮上了不正常的潮红。看着那随着情绪而起伏的胸膛,库洛感到了凛冽的快意。
里恩拒绝地按住了他想要往上游移的手,再度开口时,嗓音有些干涩。
“……你知道了?”
“皇帝即将迎娶先皇的掌上明珠,这么万众瞩目的大喜事,我怎么可能没听说。”
被按住的手貌似听话地停顿下来,但手指依然不老实地摩挲着皇帝礼服的布料,库洛倾身低头,在犹如情人的距离下柔声诉说着无情的现实。
他知道的可不止这些。包括大势已去而选择与宰相派和解的贵族余党想要靠姻亲拉拢人气正盛的空架子皇帝的事情。包括想借此机会安抚民心粉饰太平缓和内战冲击的宰相派的事情。甚至是他们将自己的性命作为胁迫不听话的年轻皇帝接受政治婚姻的筹码的事情。他全部都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的是这个连别人的虚实都摸不清就妄图用自我牺牲“拯救”他的天真家伙。这个曾经拒绝自己的劝诫号称可以改变现状坚持原则的傲慢家伙。
这不是轻易就妥协了吗?——不过也不出意料就是了。
然而即便被现实挫败至此,里恩也没有放弃那份令库洛如鲠在喉的坚持,他对这份执着中隐藏的致命矛盾毫无所觉,忽略了不对等的交往中被掩盖住的难测曲折,全然不顾一厢情愿直取核心的纯粹是一种怎样的侵犯。
库洛知道自己恼怒的是什么。既吸引着自己又令自己万分抗拒的东西。更令他恼怒的是,明明有许多事情都被蒙在鼓里,却唯独对这一点靠直觉便深信不疑的里恩。
或许是自己之前太温和太纵容了,才让他产生了可以如此放肆的错觉。库洛不无自嘲的想。
“好啦,要迎娶那位“帝国至宝”,难免会有点压力嘛,我懂我懂的,别害羞,别紧张……”
料定就算自己逼迫,里恩也绝对说不出“我是为了你才答应婚事”这种如同索求报酬的话,在难耐的沉默再次降临前,库洛就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敏锐的直觉此时反而成了伤害的帮凶,从未被心爱之人如此否定和拒绝过的里恩毫无抵抗能力,一直压抑的情绪被毫不留情地起底翻搅起来。
库洛抽出了被按住的手,反过来握住了里恩,将那颤抖的手贴着外套的下摆移上了自己的腰线,用愈发轻柔的口吻诱哄道:“可以随便用我来缓解婚前焦虑哟,效果想必您也知道的……”
眼看着破碎的光芒在看惯的紫瞳中重新凝聚成更具攻击性的完全不同的东西,库洛就像个真正熟练的卖家故意吊顾客胃口般停顿了一下,才笑嘻嘻地向里恩腿上坐过去。
“应该说,能让我来为您排遣,不胜荣幸,皇帝陛下。”
亲密交缠过无数次的气息、熟悉的迷人嗓音、无比刺耳的称呼。混在一起贴近的时候终于让里恩的情绪过载了,一直勉强压抑忍耐的担忧焦虑与纠结无力瞬间反弹,化作委屈和愤怒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
先跌下去的是茶杯和茶托,拜华丽厚重的地毯所赐,避免了即刻粉身碎骨的命运,但是紧随其后的茶壶便没有这么幸运了,精致轻薄的骨瓷互相碰撞发出了刺耳的破裂声,然后才是后背被按着摔在胡桃木茶桌上的闷响,以及已经掩饰不了颤抖的低沉声线。
“——够了!”
被自己按在身下的库洛那张俊美的脸孔已经因为视线的朦胧而模糊了,里恩感到了缺氧般的晕眩,他已经深刻的体认到自己是做错了,但是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呢?是从自己答应婚约的时候?是从自己拒绝听从他让自己抽身的建议的时候?还是……在爱丽榭的婚礼上因为醉酒走错了房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别再这样了,库洛分明就不是那种人……!”
库洛微微侧过头,这角度终于暴露了那双鲜艳的瞳孔中漠然的讽意:“哪种人?我是什么货色,还需要陛下再亲自确认一下吗?”说着便十分自然地抬起了一边的膝盖对着里恩张开了腿,膝侧甚至还十分熟练地在对方肋侧蹭了蹭。
里恩连眼圈都气红了,完全打结的思路混着无力感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门外的守卫被房间里的声响惊动,厚重的实木门被粗暴打开的同时便传来了步枪上膛的声音,询问皇帝安危的语调却没有控制好。
毕竟他们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皇帝陛下此时正将那个社交圈著名的“交际花”毫不客气地压在茶桌上,腰还被一条抬高的长腿勾着,傻子都能看出这是什么情况,这场景虽说干贵族守卫难免会碰到,但现场这一位显然还没有练就掩饰尴尬的金刚不坏之身。
眼看身上的人没有要立刻出声的意思,库洛无奈地叹了口气,维持着有伤风化的姿势抬起了双手做投降无辜状,轻浮的语调轻易打破了现场微妙紧张的气氛:“好了好了,我身上连一把餐刀都没有,完全没有图谋不轨,不相信你们可以过来搜身?”故意将“搜身”两个字咬的很重,还意味深长地朝明显是队长的那位眨了眨眼,就看见那哥们露出一副吃瘪的表情,继续补刀道,“时机卡这么好,是最近才开始上岗?”
在侍卫队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卡在原地流了一脑门汗之后,皇帝终于动了,里恩缓缓地直起了身,并没有面向侍卫的方向,但是声音勉强镇定下来了:“这里没事的,你们先出去。”
如蒙大赦的队长立刻做出“扯呼”的手势,但是临退出房间时还是面露难色地停顿了一下,试探地唤道:“嗯,陛下……”
里恩却并没有等他吞吐出下文,便十分善解人意地接上了:“我知道,马上就会离开的,你辛苦了。”
队长恭敬地行了一礼,小心地将门再次合好走了出去。
经历了这么一出,室内的紧绷的氛围完全颓丧下来,只剩下难以言表的倦怠与虚无感,就像上品的琥珀色茶液摔出了精美的高档茶具,最后也只好化为一滩地毯上的污渍。
库洛也从茶桌上站起身来,里恩维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库洛也没有特别去看他,只是间或传来衣料轻微的窸窣声,也许还掺杂着别的声音,库洛恍若未闻地整理着衣领和头发。如此沉默了一会,大概是终于收拾好情绪了,里恩才复又开口,却是明明被拖延了却依然显得很突兀的道别:“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库洛不为所动地随口应道:“那可真是遗憾。”
听到皇帝的脚步声,侍卫立即恭敬地为他拉开了厚重的门扉,但是里恩走到门口又停住了,他还是回头看了库洛一眼,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想说,库洛终于抬头回望过来,里恩张开嘴居然没能顺利地发出第一个音节,他哽了一下才把最后一句话说了下去:“出境之后,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说完之后,像是害怕听到任何回答,里恩飞速地转回身向外走去,但是身后传来制止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停下了。
“等一下,里恩。”
今天第一次。库洛终于好好叫了他的名字。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接近,里恩觉得自己就快要忍不住了,他感觉到按上自己肩膀的手温柔地施力,而自己像个无力的孩童一样跟着对方的动作转过了身,迟疑着抬起的视线第一时间被库洛的手掌遮断了,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库洛再次为他整理了总是容易翘起的额发还有衣领。
“不是教过你吗,不论发生什么事,人前要注重形象,这是最基本的自我保护。”
温柔飘忽的声音渗入身体,让堵在胸臆的酸胀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里恩忽然产生了快要窒息的感觉,他需要一口生机,一口氧气,现在立刻马上。
第一颗眼泪砸在手背上的时候,库洛只觉得胸口一紧,但他很快便告诉自己没有关系,这只是因为里恩突然把他胸口衣物扯的太用力的缘故。
年轻的皇帝啜泣着,在向着门廊大敞开的门前,踮起脚扯住了被他当做爱人的罪人的衣领旁若无人地亲吻着。没有章法的混乱亲吻中,用唇舌传达的全是和刚刚道别的话语完全相反的意愿,他的眼泪如同沾染了对方的罪过的亲吻不停地蹭湿了对方的脸颊。
而库洛只是无意义地温柔回应着这最后的撒娇,一遍又一遍用手指徒劳地收割着被自己的残酷斩获的咸涩结晶。
直到旁边的侍卫发出尴尬的响动,里恩才气喘吁吁地松开已经被自己亲的红润的薄唇,时间无情地驱赶着他的脚步,令他明白比起对方,自己才更像那个被关进笼子的囚徒,他眷恋地望进可能再也无缘得见的暖色眼瞳,小声地说:“……保重。”
库洛没有回答,只是安抚地笑了一下。
那将他炙烤的视线终于被门扉隔断了。
还不到傍晚,施瓦泽议员家的庄园大门就早早打开迎人。管家说要去接里恩,但他坚持要自己回来,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