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eta#6 - Erato
1204年11月15日。
帝国西部,欧尔迪斯郊外上方。
激烈的炮火交战延绵了数公里。贵族的机甲兵面对第二师团猛烈攻击和精密布阵节节败退,先头部队直掏欧尔迪斯郊外的防线。大部分机甲新兵正被“贼军”的炮火打得哭爹叫娘,直到轻浮的男声和蓝色的人形一齐翩然降落于战场,这些凭着速攻而占尽先机,却不擅防守的贵族军终于抓到了胜利的裤脚管。
苍之骑神挡下一排炮火,驰骋的圆弧斩接连破坏了战车重要的导力炮管,士兵们不久便发现发射键已经变成了装饰品。不到一个小时,战局已经逆转,但为了保住今天战线的推进,师团前锋仍旧不肯撤离。苍之骑神倒是不着急结果敌方,局面不上不下僵持了一会,库洛终于不耐烦了。
“咳,那什么……听好了,现在投降的话我不会要你们的命。希望你们将战线撤出欧尔迪斯郊外。” 为了表示诚意,奥尔迪涅先收起了双刃剑。
“我们绝不会屈服于贵族军!你们这些窃国贼!!”指挥官是个朝气十足的黑头发年轻人,他被迫拉出来谈判,先怒目圆嗔地朝奥尔迪涅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库洛倒也不生气,放大镜头对着指挥官的怒容好好欣赏了一番。
“你们都这样了还想和我硬碰硬?省省吧,”他看够了后懒洋洋开口说,“惜点命,战争并不会纵容你们的天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复仇也好,新生活也好,前进或者后退,都得留着有命才行。你送死没什么,想想你的属下,你的家人,仗还有得打呢。”
军官积了一肚子要反抗到底的悲壮言论,碰到库洛简单粗暴的劝慰只得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再三确认巨大的骑士无任何敌意,再去看已经疲于应战的下属,得知已无胜算。内战才拉开帷幕不久,局势未定,来日方长,对欧尔迪斯这样的重镇防守区域本就没有指望能拿下,今日战果已算颇丰。面对骑神,现在撤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何况上头也没有下死令一定要突破防线。
指挥官举起手,摆出预备撤离的信号,威严下令:“全军撤回!!那今日我们就到此为止。受教了,苍之骑——”
一声枪响割裂空气,细微的热风擦过耳边。亲切的,再熟悉不过的狙击子弹声。
年轻人触电般抖了一下,直直朝后倒下去。机械声大作,奥尔迪涅伸出手去,只碰到了沉得没有份量的身体,啪嗒一声落在坚硬的掌心。
那双率真的眼睛一瞬间就涣散了。库洛顿觉手心的重量几乎要压断了手臂,激烈的颤动透过控制杆传到手中,屏幕也跟着联结而来的冲击仿若碎裂般,折射出了四散的幻觉——
满身是血,缓缓坠落的黑发少年。
库洛很少会有愤怒的时候,他觉得凌厉外露太不成熟,但此刻他的确有些无法收拾情绪。
“我在的时候这里的负责人应该是我才对吧,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为什么要动手。”
“我们原来的命令是击毙先锋部队队长。”
“那是在他们执意不肯撤走、攻破欧尔迪斯近郊防线的情况下。”
“打仗都像苍之骑士阁下这么天真还有办法打吗!”
“打仗都像你们不分清轻重是要死多少人,我已经破坏了前线战车的导力发射装置,单方面的杀戮有意义吗?”
“敌方卷土重来是迟早的,阁下这样能永绝后患吗!”
“多杀一些败将就能结束战争,天真的到底是谁啊?”
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争吵的对话你来我往了一会,库洛搔搔头,觉得以后能武力解决的事,还是不要动嘴比较好。十指运作、电闪雷鸣之间,双刃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尖锐的弧,不偏不倚正中队长机前方,剑刃几乎贴着盔甲落地,余波推开了附近围在一起的士兵。
“如果下次再敢无视我的命令,”奥尔迪涅走过去拔起了地上的双刃剑,指向领头的机甲兵,“我会向参谋长和公爵请示将你们论违规军令处置,明白了吗。”
被刃风削下了头盔的贵族机甲兵队长慌张后退,双方沉默了片刻,以队长收了武器离去告终,大部队也跟着撤回欧尔迪斯总部。
骑神的眼部蓝光闪烁,开口说:“库洛,根据我测量的数据,那些机甲兵的驾驶员情绪很波动,应该是对你怀有很大的不满。”
“管他们做什么。”库洛操纵着奥尔迪涅,小心翼翼地把军官的尸首放在先头部队的副指挥官面前。副队长鞠了个躬,带走了遗体,指挥大部队离去。
“刚才那个守城的小胡子,他说,‘如果没有那个蓝色的巨大骑士,他连凯恩公养的狗都不如’。”
“这种事情不用一一报告啦,不过奥酱你学他的语气学得好像。”库洛开心地笑了几声。
“噢,谢谢。”
“累死我了,”库洛支在仪表盘上,“接下来不太忙,你陪我去个地方,就当……嗯,就算是散个心罢。”
1204年12月1日。
尤米尔溪谷道深处。
“托瓦尔先生,你来了。”
“我在男爵府上等了你半天,后来遇到露西亚夫人才知道你早过来了,不多休息没事吗?”
“没事,我有些睡不着,早点过来看看。”
众人和瓦利玛进行了一番重要的信息整合后,七组全员都没事这个消息终于让里恩褪去了一身紧绷。突如其来的放松暴露了深藏的担忧,泪水控制不住在眼眶里转转停停。近一个月中不曾停歇的噩梦,所幸没有成真,至于没有提到的准启动者,他当然是没事的。
里恩马上痛恨起自己的没出息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些有的没有。他真心为同伴的无恙感谢女神,更庆幸库洛没有伤害七组中任何一个人。如果库洛真动手了,彼此会无路可退地成为敌人还不是最糟糕的,把他带回来的几率将呈数量级地渺茫才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在发生这种事后还会选择原谅。除此之外——
“别担心了,既然瓦利玛这么说了,小伙伴们一定都没事。”
托瓦尔的手放在里恩头上揉了揉,手掌的余温融化了头顶的残雪。这么简单一个动作却紧攥住了他。里恩还未曾意识到,他已擅自将这个行为划分到某个人的专属,也没想到遗留的执着会如此强烈。他摒着一口气压下心悸,扬起脸假装在微笑,眼神却暗了下来。
“呃,大哥哥我不是……”托瓦尔慌张松手,不知道触动了里恩什么心事。
“没事,我很好,谢谢托瓦尔先生,让您担心了。”听到托比的自称,里恩心口又一动一动地扯开,赶紧用恭敬得无可指责的口气掩盖了失态。平日一直数落着里恩心急的塞利奴也一反常态,一言不发地蹭着启动者的裤腿,尾巴在他小腿上蜷成了一个漂亮的形状。
“我真的和这里有孽缘。”
里恩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不是解释给托瓦尔听,而是对自己诉说。遗留着精灵之力的石碑散发着幽秘的呼唤,胸口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渗进视野的赤红来了又走。大部分时候他已经能克制住这股不详的暴动,但不断袭来的感官刺激还是让人困扰。总是这些画面,后来又多了一些别的:艾丽泽的尖叫,野兽的怒吼,散落在地上的血肉。——还有不断被杀死又活过来的小男孩在无处可逃的时候,漫天的血色中会伸出一双手,围成一个冰冷的怀抱,只有印在额头上的柔软炽热无比,那深入骨髓的温差日复一日,残留不去。
“嗯,你说过你小时候——”
里恩目光空茫,根本没有在听,托瓦尔也不接话了。
“……准备就好走吧。”游击士叹了口气。
“啊,好的。对不起,我在想事情。”里恩回过神来,如受感召一般回头望向高处,视线停留在山崖边。
这一个月来漫长的梦,终究是醒过来了。
就算满是坎坷、无尽自责的静止中,也一度有阵轻柔的注视,磨平了生长出的不安荆棘。山风勾勒出无形的人影,飞雪吹来苍蓝光斑零零飘落,全都是梦境里的模样。碰在脸上的吻不似吻,亲近的气味如松针掉落,不知为何苦恼的沉睡竟还有让人眷恋之处。这于里恩不仅是梦中的恩赐,他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山顶,仿佛亲自用这双眼确认过一般,的确有谁一直站在那里,不曾离去。
巨大白影的试炼崩毁时,幻煌而成的旧校舍飘着不应该存在的莱诺花。虚无试炼理应和其名一样,代表着不存在的一切,但现在立于此地,分离的感慨和不定的未来却扎实得不似幻觉,塞得胸口满满当当,像破茧而出的蝶,挣扎着要张开翅膀,却陷入苦战。
里恩看着哭成一团的同学们,心想这是个收场真是很好,再好不过。他们共渡的时光从街道上纷飞的花瓣为开始,又以引渡到意义重大的旧校舍的花雨为结束,真正是个好结局。
同样的景色中,那枚染了手心余温的硬币曾经交到来人手中,连同那懒洋洋的笑容和四月的春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这里。循环往复,有始有终。只不过记忆停留在终刻相交之时,已然没有了初次的美好感受,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滚烫鲜红的液体,散发着沸腾的终结之味。
他已经无法回过头去。就和他一再三再而三陷在心底,不敢说出来的期望一样。而站在他身后,那声无奈又动人的轻笑,到底是谁。
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