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eta#7 - Moros
再度被唤醒并投入战斗的那一刻，瓦利玛认为自己对启动者有些许不满，虽然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种波动叫”不满”。
启动者怎么完成试炼自己一概不知，他只是遵从着巨大之力的意志给出试炼、挑选出适格者并等候其召唤。正式接触到新契约者时，两人已身处战场。
黑头发的少年焦躁不安，急切地想要保护同伴，他操纵骑神空手打倒了一架敌机后，满是得偿所愿的狂喜，但这份喜悦在看到苍蓝色的同类时骤然冷了下来。确认了敌对启动者的身份后，他故作冷静地同对方对质，血压和心跳却一路飙升，数据顿时乱成一团。
新的启动者——里恩·施瓦泽素质虽然高，但其身体并非正常的人类，精神上又受到了某种内在的束缚，这让瓦利玛非常不舒服，上一次他这么不舒服还是在200多年前，但具体什么事他记不得了。
第一次骑神对战，启动者发挥了超常的水平，但还是不敌早就觉醒的苍之骑神，这迫使他们不得不在同伴的保护下逃跑。说是”保护”也很奇怪。黑猫使魔提议撤出战斗时，瓦利玛估计了下状况，敌人反馈过来的信息让人困惑。数值显示苍之骑神完全有能力碾压在场所有人，也包括自己，但里面的启动者却迟迟不动手，只是站在那里，看准启动者们一个个趴在驾驶室外告别。可他之前确实显示出了战意，仅一招就让灰之启动者重伤——他这么做的原因究竟为何无法解析，当下首要任务是带着受伤的启动者脱离危险，去灵力充沛的地方修复。
最后瓦利玛不顾启动者撕声力竭的反对，全速向北逃亡。
艾辛格特峰冷透了。
机体当然是没有知觉的，但瓦利玛需要消耗更多灵力以维持启动者正常的生命体征。灵力的匮乏让瓦利玛不得已和启动者一起在荒无人烟的山峰猛睡了一个月。此期间骑神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功能，比如记录外部天气、灵力值和启动者的状态。除了那只傲气的黑猫，时不时还有其它动物爬到他身上，很可能是山里的猴子，这种时候瓦利玛就很着急为什么动不了，有东西在身上很痒，但他却连伸手挠一挠都做不到。
醒后没多久，他又被召唤去打魔煌兵。醒来之前他好像被启动者气急败坏地捶了一顿，但那时他还迷迷糊糊无甚反应，事后发现启动者已经回到故乡，见到了家人，情绪和身体都好多了，也就没法再抱怨什么，或者说，他现在还没有抱怨这个功能。
准备开启精灵之道的那天凌晨，启动者早早来到瓦利玛身边，叫醒了休养中的他。
“什么事，启动者。”
“瓦利玛，怎样才能变强？”
“技巧、力量、契合度，都要磨练。”瓦利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艾丽泽被抓走了，同伴还一个都没找到，若不快点追上他，若不快一点……我快要没有时间了！”少年一把将太刀插到雪里。
“别急躁，启动者。”瓦利玛本来想说”我们这不马上要去凯尔迪克嘛你急个啥”，但这句子太复杂，他一时没能说出来。
“我梦到七组的伙伴都离开了，而我最后还是没能把他带回来。因为我的弱小，我既无法让自己满意，也无法完成他人的期待，我一直在梦里追着他，一直追一直追，却怎么都追不到……”
“噢。”这么一长串综合了情感、潜意识和焦躁的信息实在难以消化，瓦利玛干脆只应了一声了事。
“…………”
“急躁，会失败。”
启动者意识到了之前的失态，就算谈话对象是个感知功能不健全的机甲，他还是感到了难堪。过了一会他抬起头说：”抱歉瓦利玛，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道歉。这对骑神来说是极为新鲜的经验，但瓦利玛的万千感慨最后也只是变成了一句”噢”。
“那我回去了。这么早跑来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里恩·施瓦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七组的事，就拜托了，瓦利玛。”
他转身要走，靴子在雪地上踩出沉重的吱吱声，纯白天地中的削瘦背影，显得疲惫不堪。
“启动者，”瓦利玛叫住了他，”你可以来驾驶室，休息一会。”
“……谢谢你，瓦利玛。”
里恩·施瓦泽朝他笑了。
瓦利玛为数不多的词汇，可以精确地描述出启动者的笑容，他很确定这一点。
被捆在帕坦古艾的甲板上实在丢人，旁边的苍之骑神又一句话都不说。瓦利玛实在没事可做，无聊地翻起了之前的一点”研究”。
骑神的损伤会反馈到启动者的身上，但启动者本人对骑神有没有影响，这一点并没有记录。瓦利玛逻辑清晰地猜测，虽然没有任何资料能够证明这一点，但毕竟战斗的时候人机一体，要说启动者对骑神完全没有影响，那是不可能的。
他觉得有必要记录下和启动者以及其它人类的交流，主要是对话和行为模式。瓦利玛认为自己应该早就了解到人类的复杂性，只是这部分感知与共情的能力，很早以前被抹掉了。他不得不从头开始。
好在无所事事解读人类的消遣并没持续太久。不出一天，自家的启动者就抱着营救对象冲到了他跟前，可惜自己还不能动，不然一定起身热烈欢迎。差不多在同时，瓦利玛第一次见到了库洛·阿姆布拉斯特本人。鉴于前一天差点又被这人打了个半死，他怎么看都觉得这位漂亮的银发青年面目可憎。
但里恩·施瓦泽并不这么觉得。他与库洛·阿姆布拉斯特的对决热烈而认真，就连最后几近告白的告别也是认真的。
最终瓦利玛和启动者在同伴的帮助下，成功徹离了帕坦古艾。瓦利玛觉得状态很好。启动者获得了”鬼之力”后产生的强大灵力共鸣让他回复了许多机能和记忆，混杂的映像资料里清晰闪过一个豪爽的男子正坐在他肩上，用力拍他的头部——这画面实在称不上温馨和谐，但他并不讨厌这样。
卡雷加斯的环境不错，他住得很满意。因为现在不用藏在深山老林里掩人耳目，启动者经常会过来找他聊天。聊天的内容无非是七组同伴今天的各种姿势，回收托尔兹士官学院学生的进程，内战中卡雷加斯的作用等等，当然聊的最多的还是库洛这人如何如何，自己今后应该怎么办。
“启动者，你是在跟我感情咨询吗？”
少年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巨像，不知道他哪里学来了”感情咨询”这四个字，一下笑出了声。
“不是的，瓦利玛，我只是和你说说话。”
“……噢。”
“我见到那个人了，”启动者补充了一下，”就是库洛。”
“我知道。”里恩·施瓦泽口中的”那个人”、”那家伙”97%以上指的是苍之启动者库洛·阿姆布拉斯特。
“他跟我说了很多，我很高兴他这么坦率地告诉我过去。从帕坦古艾上回来以后，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托利斯塔一战之后，我一直追逐着他的背影，希望能快点变强，能快点赶上他，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去了解他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去问一问他为什么。但 我发现这样是不行，就算我们曾经这么亲密，甚至都……但还是不行。我们各自都有无法退让的理由，如果纠结于这些塑造我们自身的要素，等于变相怀疑对方。只有赌上所有的觉悟来一分胜负，才能真正和他站在一起。”
“只要能见证彼此信念碰撞的那一刻，哪怕是敌人，哪怕要和他挥剑相向，这都没有关系。甚至有时候我觉得，说不定这是带回他的唯一方法。”
“启动者——这种心情，是不是被人类称作‘爱情’？”
“……哎？”
里恩·施瓦泽被这个词吓到了，心想今天的瓦利玛怎么这么语出惊人。
无论是常识还是资料，世间的爱情都不是这么定义的，但经由方才复苏的片断，瓦利玛坚信他所知晓的爱情与启动者的表述是一样的。被卷入战争的启动者们 在成为启动者之前，首先是人类，他们的七情六欲被战乱的利益、恩怨与理想激烈地放大了。在追逐与较量中，为了证明彼此的境地而成长，为了能和对方站在同一 片战场上而变强，为了将背后与身心全权授与而厮杀，为了开辟自我的道路而求得更高的共鸣。
——这就是爱情吧。头脑一隅一直有个声音在这么说。是谁来着。
“有人告诉那就是爱情。”瓦利玛解释。
“是吗……”
启动者的指关节轻扣在下巴上，并没有否定骑神的说辞。
瓦利玛站在绯色魔骑消弭的风暴中，缓慢转过承受了过量灵压的身躯，对上了正中被洞穿的奥尔迪涅。
启动者、准启动者们和一些陌生的人类围在自己脚下，哭泣、哀叹、沉默、指责像一出出人声鼎沸的悲喜剧轮番上演。
一块又一块的碎片开始聚集起来，瓦利玛的记忆模块正高速运转着。
冲破枷锁的画面导力胶片般，一帧一帧播放着，失控的红色恶魔，破碎的深紫色骑士，滴在紧握双手上的泪水，兄弟与恋人的告别，分不清是眼前的现实还是过去的幻觉。
终于等到曲终人散，灰之启动者抱着怀中起身走向他。瓦利玛透过互动视察看到启动者的表情，一时间觉得自己硕大的机体都摇摇欲坠。
现在躺在内部的准启动者兼苍之启动者，已侦测不出任何生命迹象。里恩·施瓦泽紧紧抱着他，试图将温度传递给已经僵硬的肢体般，低头将自身温热的唇印在鲜红的嘴角，却只尝到了不愉快的血腥味。
骑神本应没有情感，但这一刻的悲伤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数据的河床。这景象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他也被如此狂潮所吞没，那股类似于感情的运作机制猛然苏醒后又渐渐沉寂下去，他便不再记得一切。
如今随着自身灵力的累积与多数人羁绊的加深，失去的过往悄然打开，方才让回路颤抖的冲击唤醒了沉睡的全部知觉，他理解了这种痛苦的含义，也理解了人类存在的意义。
“我们的确是肉身单薄、不团结在一起就一事无成的生物，但我们会不断在伤痛中徘徊、挣扎、前进。”
狮心皇拄着剑，在晨曦中回过头来，逆光的侧颜虚无得如风中残像。
“瓦利玛，带我们回去……”少年嘶哑着嗓音，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灰色的人偶知道他说的是哪里。今天早上他们还从那里出发，以为此去的终点是希望。
“里恩，”瓦利玛停了一下，拼命搜寻着安慰的词句，却只挤出一句”好的”。并不是他平日收集的此类资料太少，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当信息不再是数字和处理模块，而是混入了逻辑之外的选择后，他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
“谢谢你，伙伴。”干涸的声音碰到壁面，落到了地上。
——谢谢你，伙伴。
金发男人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缺失的碎片又凭空出现了，并不是因为相同的话开启了回忆，而是无限温柔到麻木的语气如出一辙。里恩·施瓦泽和德莱凯尔斯·莱泽·亚诺尔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此刻他们却重合在了一起。
记忆断断续续浮现，渐渐连成一片。瓦利玛终于记起了钉在启动者身上亘古的宿命，也知晓了里恩·施瓦泽和库洛·阿姆布拉斯特间必然的结局。上一任启动 者为何在终末之刻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他彻底了解了。德莱凯尔斯是最后的胜利者，坐拥辽阔国土，享有绝对地位，可这些荣耀再也浇不灭那片紫晶瞳色中的失落。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
灰色骑神于依稀的前尘往事中，辨认出了每一轮的痕迹。每一次启动者们变换了样貌与际遇，拥有了全然不同的人格，却依旧会于茫茫战火中相遇，进而争斗、相爱、别离、死亡，最终悉数化为历史的灰烬，消散于混沌的真实中。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预测的，只有巨大洪流前的无能为力一再重复。
机舱内所有的光源暗了下来，降下的隔断挡住了外部的声音，狭小的空间孤立得如胎海。就算隔绝了一切声色与光影，落定的劫数还是源源不断流入了金属的躯壳内。
瓦利玛调动起灵力的机体在黑夜里闪耀，虽然核心驾驶室只有一个人类存在的痕迹，但他仍觉得里面承载着两个灵魂，彼此缠绕在一起，一边融合，一边瓦解。
钢铁的巨人小心翼翼包覆起两人，轻轻一跃，张开机械的翅膀，向着他们共同的归所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