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ON系列

Moneta#9 - Mnemosyne

凯尔迪克的郊外静得如无事之秋。

里恩手持一封伪装成委托信的地图,来到一处僻静的居所。住所不大,只是普通乡村小屋的模样。附近停了一辆农场送食物的车,有几个武装齐全、正在巡逻的宪兵一看到他,立刻端正行礼,为他开打了上锁的门。

 

阳光充足的朝南大厅,立着一个修女打扮的人,桌上刚泡好的绿茶在秋风里飘起一缕白烟。听到开门声,女人回过头,一边的眼睛沉沉地闪着。

“你来了……”

里恩并不惊奇在这里看到她。被邀请入座后,他自然问道:你还好吗?

“我过得不错,托了那位小少爷的福,”女人把茶推到里恩面前,“其实送我进监狱我也没什么怨言。他对外说我是重要的证人与情报来源,把我软禁起来养伤,也是费了不少心思。说实话,现在对于我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不过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你有机会帮我谢谢他吧。”

“嗯,”里恩应承一声,“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差不多快好了,但举剑恐怕是不可能。”

他点点头:“有人让我来看你,我想并不仅仅是探望吧。”

“是的,的确是有求于你,所以想让我和你先谈谈。”

“原来如此,是请你当说客的。”

“你不要误会,没有人请我当说客,这其实也是我本人的意愿——我希望你能帮忙修复苍之骑神。”

里恩握着茶杯的手不动声色地停了一下,沉默着没有作答。

“我没有见过奥尔迪涅最后的样子,但听说非常严重,几乎和‘死了’没两样。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感情,可他的确和我们相处了三年,是那个人最重要的伙伴。我们交谈过,也说过话,我无法看着他一直破败下去。如果有人想拿修复完的苍骑来当战争工具,我是死也不会答应的,但那人跟我保证过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启动者了,所以……”

女人意识到她说错话了,摆弄了几下杯柄,话头一转:

“C……不,库洛的事,真是谢谢你了。”

“别客气。奥尔迪涅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一阵静默,两人再无其它言语。

里恩起身告别,临到门口他转过来问:“你……恨我吗?不甘心、愤怒都好,怪到我头上也没有关系。”

“恨?别说笑了,发生的那些事都不是你的本意,你从来不比我们知道的更多。当然说没有影响是假的,与其说不甘心,不如说是回天乏术的无力吧……”女人说话的时候,凄凉得已经没有表情。

“对不起……”里恩低下了眼睛。

“抬起头来,里恩·施瓦泽。”

“谢谢你,S,真的很对不起。”

“你不要再道歉了。还有,叫我斯卡蕾特就可以了,这世上……这世上已经没有S这号人了。”她漂亮的面孔俨然不复年轻人特有的饱满张扬,一颗翠玉般的眼眸静如止水,“其实,倒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

她裹紧了宽大的修女服,咬着字说:“你后悔救我了吗?”

“没有。我至今后悔的事,只有一件。”里恩的话语里没有犹豫,说完他朝着女人躬身行礼,走出了小屋。

“愿女神保佑你。”斯卡蕾特埋在帽兜的阴影里,朝着空气祈祷。

 

 

里恩沿着大路往凯尔迪克走。初秋的天气舒爽怡人,脚踩落叶的声响像摩挲着的手掌,他踏着枯树的残枝不动声色地偏开了大路,走了百来米后,窸窣声嘎然停止。

“克洛提妲小姐,我知道你在。”

“失礼了。”扭曲的空气中出现一席湛蓝衣装的女性幻象。

“奥尔迪涅在哪里?”

薇塔悠然抱着胸,并不惊讶里恩察觉了她的存在。她开口道:“苍之骑神在海都,他应该沉睡的地方。本来我想一个人试着修复他,但是……”

“但是什么?”

“用以修补数据核心和机体损伤的高纯度塞利亚姆石结晶进入骑神核心后,有什么东西阻挡了灵力的流入,可能受了魔枪的一击,修复机能有了损伤,也有可能受煌魔城的影响产生了什么变故。总之,连我都没有办法的话,大概只有身为启动者的你可以一试了。”

“我明白了。”

“里恩……”薇塔语气温软,“如果你不想帮忙也没有关系,毕竟它那个样子,你看了不会好受。让它沉入海都底下,随着时间流逝应该能自然修复。只是我怕,支持奥尔迪涅记忆模块的灵力在用尽前还得不到补充的话,所有数据就会丢失——也就是说,下次奥尔迪涅醒过来以后,就不会再记得他了。”

“……”平静的话语中带着刺。里恩镇定地问:“宰相和总督那边呢?”

“这你不用担心。关于苍之骑神我们彼此的利益也没有太大冲突。反正一个失去了启动者的骑神,‘这一轮’已经没有价值了,想要尽快修复奥尔迪涅算是我的私心……不,算是买个保险吧。”

里恩并不是很明白深渊女士的最后一句话:“无论见没见到斯加蕾特,我都会帮忙的,毕竟奥尔迪涅是他的伙伴。”

“海都的遗迹可以通过精灵之道传送过去,你想的话,现在就可以走。”

 

 

瓦利玛停在了不知名小岛的浅滩边。里恩踏着海水落地,潮湿的清凉隔着靴子没过脚踝,然后抬眼见到了苍之骑神。里恩想他可能还是答应得太仓促了。胸口的疤早已没有感觉,但上面入骨的抓痕,连同边上那块蓬勃跳动的地方,不可抑制地抽痛起来。

和苍骑被洞穿的,一样的位置。

那个时候,他只记得是瓦利玛载着自己和怀中冰冷的人一路飞回了托利斯塔,记不太清回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也只是循着外界本能地做出反馈,本人却浑然不觉。葬礼前夜艾玛一把苍焰烧尽了他的遗体,那具美好的肉体荡然无存。他站在明媚的冬日中,眼见着泥土混着白雪,一把一把盖上那只盛放了大家礼物的小盒子。众人道了别,他却没有说再见,仿佛不说出口,分别就永远不会来临。

“奥尔迪涅几乎没有任何灵力了。”确实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克洛提妲本人一直等在那里。她和里恩一同望向如百年前遗留下来的古物般的苍之骑神,甲胄破洞的边缘已经爬满了奇特的植物。

“短短的时间就……”

“是的,失去启动者又遭到损毁的骑神就是这样。”

“告诉我怎么做。”

薇塔往里恩的掌心呈上一片羽毛般柔软的光团,没有份量,也没有实体。里恩了然于心,这份似曾相识的灵力,应该就是魔女所言的修复之物。

“拿这个去核心驾驶室,如果你通过了阻拦我的屏障,修复自然会随着双向需求而解放。只是我不太确定到底是什么阻碍了我,我能感受到灵力的剧烈流动,实际修复却没有任何效果。如果你遇到危险或者碰到什么不确定的事就赶紧离开。我给你一个符咒作为标记,只要触摸它并呼唤我,就能脱离骑神的核心。”说完薇塔在里恩左手腕系了一个银铃。

“奥尔迪涅会让我进去吗?”

“会,现在奥尔迪涅的灵力仅由附近的精灵之力提供,也就是说只维持在了最原始的状态,它们甚至无法分辨是启动者还是引导人,何况你也是启动者,而且你——”薇塔欲言又止,“相信我,你能进去。”

里恩点点头,走到奥尔迪涅前,以相同的方式驱动了骑神。

 

一片莱诺花飘到他头上,又滑到手心,他深吸一口气,放松脸部肌肉,拉了拉包,走向驻足在学生会馆门口的黑发少年。而后又是海。他摸到盘山公路的栏杆,内侧刻着小孩歪歪斜斜的字迹“Crow Armbrust”,旁边还有个张牙舞爪的小男孩的自画像。露那里亚公园的月光照耀树海,他和G再三确认,几近兴奋地在心底狂笑:怎么会是你。鲁雷的仲夏夜正浓,他经过二楼看到后辈从亚丽莎的房间出来,不怀好意地吹了声口哨。他盯着眼下有泪痣的美丽女人,想要退缩奔逃,身体却背叛了意志。他和托瓦、洁丽卡、乔治有说有笑地钻进技术楼,意外发现桌上有低酒精饮料,高兴坏了,开瓶猛灌下去后舒爽地出了口气,不雅地打了个嗝。他朝舞台上疲惫不堪的众人拍拍手,说:安可曲不练出个样子来不准回去。

厌恶而好奇的预感蛇一样缠了上来。这情况一定与薇塔说的屏障有关。着落地的确是驾驭室,但因某些缘由,变成了他在观看库洛的回忆。片断不够完全,只有类似残片的东西留了下来。一开始他还无法捕捉到断断续续的画面有何意义,尽力摸索半天后,终于在不断切换的场景中,循着残留的痕迹,抓到了苍骑破碎的核心。然后灵力毫无防备地冲破饥渴的机体,影像与声音喷薄如注,奔流不止。

 

少年的头发在白光边缘呈现出艳丽的紫色。他陷在发丝中的手下移,紧紧抱住了对方后背,手指随着喘息的加重而愈收越紧。里恩稍许有点吃痛,但太过沉溺于情事导致对痛感意外地迟钝,他抓着自己的腰,下身往深处压进去,用心地食用着他从喉咙间挤出痛苦享乐的淫声。

不停被贯穿的时分,他感到欣喜至极,嘴角的笑意无法抑制,欢喜得如迎接破灭。

“里恩……快……再快点……把我全部都……”

——把虚(真)假(正)的库洛·阿姆布拉斯特,全部都给你。

 

银金色的光晕从指缝间流走,声声没入意识的土壤,越滴越快,渐渐像暴雨一样连成一片,灌入神经。

“哈……哈……”里恩握着胸口,不住喘气。薇塔说的并不好受,原来不单是指支离破碎的骑神,还有这些东西。苍骑内部不算冷,整个人却像沉入了深海,全身血液倒流回了心脏,想要缓和沉沦般的痛觉,但没有用。

 “没……吧?里……不想继……现在走……没关……”薇塔不成言语的断句传来,是在给他放弃的余地。

他怎么能放手。除了代替库洛去见证未来,里恩并不完全知道库洛到底要什么,而他正渴求那个结果。这是他再度了解库洛,和他亲近的机会——但是,太疼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折断了身体般地疼。里恩蜷起身体,调整呼吸,决意把承诺的事情完成。

 

两个红色的身影重叠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他揽住被影缝定身的里恩,大声对着风中的人影说:“白天放水,现在这又是想做什么?”

“哟,苍之骑士殿下,这么中意他啊 。”

“哪儿的话呀,只是作为一个前辈,要照顾后辈罢了。你也不想看到他在‘那天’到来前就挂了吧,虽然薇塔有交待你可能会来捣个乱,但玩够了就请回吧。”

“照顾?您可是把苍之骑神都召唤过来了啊,虽然这里……啊,原来如此,你是来取那样东西的,但没想到冰灵窟对他的影响这么大。”

“口没遮拦很显老你知道吗。”他不饶人地还嘴。

“阁下真是风趣……”怪盗开心地鞠了个躬,“他说,真相只有通过经验和经历才能得到……”

“……”

“我可是很期待,他亲身体会到关于你的真相时,会是什么表情。”

白衣绅士打了响指抽身离去,意味深长的笑声回荡在山谷。下一瞬,解除了定身的里恩恶鬼一样扑过来,他左手执枪挡住进攻,却仍生生被徒手撕开了一大道血口。他顾不上疼痛和危险,右手环过去盖在少年鲜红的眼睛上方,低声说:是我。野兽一般的攻击变得迟滞,白发少年压制住涌动的力量,吞下嗜血冲动,仿佛陷入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噩梦一样抱着头不停否认。

“……把他……把他还给我……”

然后一个吻轻轻盖在少年的额头上。雪白的地面贪婪吮吸着粘腻的血液,惨色的发丝褪回了浓艳的黑色。红白黑的对比让人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话,这三种的颜色象征着施予的祝福,在这一刻也成为了解咒的魔法。

他笑着说:好啦,诅咒解除了。

 

后夜祭的烟火浮在漆黑的夜空,他转过头看身边坐着的人,劈啪不停的声响中,明灭的色彩打在少年的虹膜上,比满天的光亮更艳丽多端。眼睛的主人迫切地盯着他,等着公布考试成绩一样不安又期待。

“过几天给你答复?”

“……啊……嗯,当然好。我也希望库洛慎重考虑。”露骨的失望写在脸上,但里恩还是一如既往,严肃地颔首答应。然后他起身一步三回头地挥手和他告别:“做了决定的话,到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就算拒绝也没有关系我理解的……那明天,不,等会晚上见,库洛。”

他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砸了砸嘴,悄悄地用唇形描绘出他不可能说出口,也从没有奢望过的话语。

 

熟悉的人都围到灰色骑神身边的人,他咔哒一声握紧了双刃剑,又堪堪放下,决定给他们时间告别。他开始在心里计算要什么样的力度才能吓唬到学弟学妹们,又不致于伤了他们。那可不是坐在骑神的里恩,一个闪失大概就江湖不见了。

战场被分割成鲜明的两半,一边是团聚在一起的七组和灰色骑士,一边是孤身一人的苍色骑士。无法分辨来源的痛茫然穿过心口,他聆听着灰之骑神受创后发出刺耳的机械声,提醒自己这是出手的信号。

他赢了,没有人为他欢呼是理所当然,他的存在感虽然得到了满足,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只想着,这下那家伙应该反省了吧。

 

奥尔迪涅停在了远处,他一个人踏着积雪往艾辛格特峰深处走去,找到了几乎被白色埋没的灰色骑神。

他调动了自身的灵力连上了灰色骑神的内部,缺乏能量的瓦利玛没有抗拒他的请求。拂去积雪,隔着透明的灰玻璃,里面是睡颜安稳的少年。瘦是瘦了些,但气色不错,清秀的面貌跟中了魔法的小王子似的,仿佛有人吻他就会醒来的新鲜样子。他摸了下嘴唇,又去摩挲摸不到的脸颊轮廓,回想着那棉花糖一样的手感,开心地翘了翘嘴角。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叠了一层薄霜。

“先说好,这事我可不会道歉的。”

少年的睡容倔强得像在说:不需要。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我走了,你要好好的。”他轻敏跳下瓦利玛,后又折了回来,抓抓头发又叮嘱开了:“哎,你下次碰到我还手可轻点儿啊,我这人其实怕疼的……当然也得等你有本事打赢我才行。”

然后他回到奥尔迪涅身边。

“库洛,脚印不消掉没关系吗?那个使魔她……”

“没关系,她不会说的。”

“库洛,你为什么把冰皇圆环又放了回去了?”

“嘛,上次来拿的时候碰到点心烦的事。”

“答非所问。你不是知道冰皇圆环的来历吗?”

“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它本是德莱凯尔斯的心腹罗兰的家传之物,同为启动者的罗兰代替了德莱凯尔斯承受了冰灵窟的试炼死去。当时引导的魔女按皇帝的意愿,将它留在了这里,这250年间吸收了冰灵窟的巨大灵力,可以大幅提升启动者的能力。”

“你哪里知道这么多野史的?”

“……不是野史,”奥尔迪涅听起来不太高兴,“所以这么有用的东西,你到底为什么要放回去?”

“这玩意拿着太凉了,我怕冷,还留给某个体温过高的家伙好了。”他呼出一口热气,暖了暖手套里僵硬的手指。

“库洛,你为什么要来看他?”

“奥酱你今天话真的好多啊。”

奥尔涅迪从跪姿起身,不可置否。库洛拍拍他的腿,无言无语地望着下方沉睡的灰色巨人。

 

里恩你怎么可以不把那个当成是背叛呢。

他自言自语,语气很是苦恼。手起刀落,鱼排一切两半,然后翻过刀,用刀背轻拍鱼肉,裹上蛋清液与面包屑,沿着锅边滑入冒着青烟的油中。

吵嚷的煎炸声中,他哼起了一首轻松愉快的曲子。一个多月后的再会竟然一点都不剑拔弩张——略过一开始见到自己时,里恩顺其自然将理不清的焦躁化为对库洛专用的闹脾气外,其它倒是真可以用和睦来形容。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仿佛和两个月前没两样。里恩不仅毫无保留地夸赞了他的手艺,吃得一脸满足,还自动过滤掉了托利斯塔一战以及关联的全部恶意,反倒以利息相逼,追究起他的过去来。

如今他说起玖莱的往事,完全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有里恩这种擅长代入过头的笨蛋,竟然当真在为自己的遭遇感到难过。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就算说服自己亲手下厨、倾吐过去不过是怀柔手段,他仍旧是拿里恩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他必须要费了好大劲,才能忍住了没把面前的人往怀里塞,只是拍了拍他的头,没想到很丢脸地被对方抢先按住手,拉过去狠狠吻了一下。

如此一来,他实在想不出要再摆什么心情,只好对这难堪甘之若饴。

 

“库……啊……”

里恩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无法分辨出颤抖是来自于自身的痛苦还是密度过高的灵压,所有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部体会的没体会,都化为陈旧昏黄的画面底下的暖流,汹涌得要把人压碎。他想触摸薇塔给的手铃,来来回回好几次,还是没有启动传送咒法。

他不能不看,不能逃避。他已经逃得太久了,还能逃到哪里去。里恩握紧抖动不已的手腕,决心一横,放任连续的情景主宰了他所处的全部时空。

 

他同魔女坐着喝茶,谈笑风生间偶尔会摸摸下巴叹个气。他翻开底牌,以为一张Mirror就能胜券在握,直到里恩亮出了一张Bolt,立马翻脸成一幅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赖皮样。他坐在奥尔迪涅里,把握着外面的战况,手指在操纵盘上转得飞快。他偷偷去戳站得笔直在钓鱼的少年,吓得他差点连人带竿都掉到水里,他大笑着拦腰抱住后辈没让他掉下去,双臂间的温度简直要烫化人。他挥舞着双刃剑砍下一名士兵的手臂,温润的体液浸漫脸庞转瞬变凉。机车飞驰于公路的气流让人产生了要被吹出去的错觉,他把头搁到驾驶员的肩膀,弹性十足的黑发正打在脸上。他掂掂手里的头盔沉甸甸的,思量着海尔达姆的天气是这么好,他却偏偏要守在下水道。他挂着口水醒过来,和以往一样撑起脸看向前边,夕阳给他蒙上了真挚的色彩,让他几乎和注视的对象看起来一样正经。他靠在红色魔城的立柱上,不悦看着遭罪的皇太子,焦虑又期待地等待终战降临。通过骑神再次连上Link时,另一边传来了对方高亢的深情与共鸣,他突然觉得,如果就此死去也算了无遗憾。他走出校门看了一眼最熟悉的景物,他归还了最后一件不属于他的东西,他把最重要的都留在了这里。他叫道:里恩。热烈的烟火点燃了他的视线。于视野中远去的背影渐渐成了世界的中心。他无法说出承诺,却想要那个未来。他比划着口型,嘴唇挪动,无声的话语反复。他说。

嗯。我答应你。

 

激烈的干咳声伴随着暗红的血撞上仪表盘,散成一滩。里恩抹去嘴角的胃液和血的混合物,手中释放出的过量灵压挤得他快要窒息。银金色光芒贪婪膨胀,快被榨干的头脑和排山倒海的疼痛中,只有一个词语被机械性反复书写着。

库洛。库洛。库洛。库洛。库洛。

你在哪里?

当渴求其存在的瞬间——所有的痛苦中断即止。

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共鸣刹时风声雷动。塞利亚姆结晶剧烈地震颤凝结,化作了水银样的液体,慢慢包裹起破损的骑神心脏部位。接触到灵力的断裂甲胄,聚拢后生长出了新的铠甲,扬起的深蓝色微粒聚成一条长河,推拖着人往前走,一直引他走到了终点。在那终点——

 

莱诺花得像羽毛一样轻轻飞,骄阳荡在水面波光粼粼,凉风里的红叶擦过地面打个了卷,新年还未到,初雪就已经沾上了鼻尖。

他捡起一顶草绿色的帽子,蹲下来将它轻扣到菲的头上,同发色的两人像一对兄妹。菲猫一样把头搁在劳拉腿上呼呼大睡,他刚想伸出手去,却被劳拉识破了意图。女剑士礼貌地挡开他,手指竖到唇边表示噤声,迫使他只能摸摸她的脑袋作罢。

亚丽莎和菲莉斯在书店门口,一齐指着海报上的同一本书,不可思议地对看了一眼,各自装作不在意地扭过头去。最后她们偷瞄回来同时说“原来你也喜欢这个作者啊”。他忍住没有凑过去大叫你们感情真好啊,不然到头来倒霉的肯定是自己。

米莉亚姆和尤西斯坐在樱桃门口,桌上放满了甜点和冰淇淋,小姑娘一心想把那勺色彩斑斓的雪糕塞到尤西斯嘴里,但遭到了奋力抵抗,完全没有注意马奇亚斯在一边尴尬地数钱包。看到他一脸嬉笑走过来,马奇亚斯慌乱地把钱包往口袋里一塞,其他两人看了他一眼继续战斗,只有副班长毕恭毕敬叫了他一声前辈,让人感动得想救济他五十米拉。

路过街心公园,照例拿出逗猫棒去逗塞利奴,果不其然被抓了个满堂彩,班长急忙跑过来连声说对不起,他心想哪儿有让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道歉的道理,只好挥挥手说不用在意。起身一抬头,透过卢·撒吉的橱窗,贝琪正把一件可爱极了的女式小西装往艾利奥特身上套,艾利奥特隔着玻璃和他对上视线,发出求救的信号,结果他对贝琪竖起了大拇指表示赞,一溜烟就跑了。

跑到花店,女店主真在给盖乌斯和琳迪正包花。他刚想出言调侃,就对上了草原汉子真挚的目光,结果他只好装成个像样的男人,举手和他打了招呼,眼角撇见琳迪盯着盖乌斯,接过包好的花束,遮住了红红的脸。

他决定晚饭前得回去休密特转一圈,和大叔交换最新的赛马情报,随后想起来莎拉和老板约了喝酒,顿觉可惜怎么不叫上他。如果莎拉不是天天迫于教头压力对他管东管西,绝对是个好酒友。此时安洁利卡的摩托车从背后驶来,额头啪地一声被发带弹了个结实,后座传来托瓦娇柔的大呼小叫:“安酱,不要这样玩,好危险的啊!”

他不满地按着额头,觉得应该向乔治提议给摩托车加个市内限速功能。夕阳已沉,他一开始想莎朗的美味菜肴肚子就不停犯嘀咕,心里倒是不落空。他沿着路往前走,凯和鲁迪放学了在教堂门口朝他挥手,宿舍管理员都问他“晚饭吃过没啊”,他一一作答,心不在焉又煞有其事地走走停停,他知道这条路的终点一定有人在等他。

“库洛。”他终于听到喜欢的人叫他:“库洛。”

黑头发的少年站在校门口,笑盈盈对着他招手,眼睛亮得像云层里射下的一线光,不惧未来,不知别离。

安定与幸福有刹那这么短,又有百年那么长。

“一起回去吧。”

好的,一起回去,回到我们应该在的地方。

视线整个变成了腥红色,是煌魔城的天顶。击穿的心口一点都不疼,多亏班长技艺高超,还能让他有力气告个别。只是周围泣声太大,他有点不乐意,没想到临终一刻竟然如此兴师动众。

因果报应这是早就想到了,能死在里恩怀里已经是额外的恩赐。他到底有什么不满?

……啊,对了,不是不满,是没想到还有不舍。

想来也讽刺,他一早就知道了里恩注定的身份,但却还是没心没肺,三番四次逗弄他,鼓励他甚至引诱他,用的都是不愿承认的真心。在战争中给予他帮助,唆使他来追逐自己,按薇塔的意愿和个人的私心处处留情又处处作对,只为了能看到一个成长起来的里恩,早一天也好。想到他挣扎迷茫,他变得强大都是因为自己,心中总不禁阵阵狂喜。尽管卷入内战的那天起,仁慈的选项再也不会有,但他还是乐于见到一个和他以剑交心的后辈,天真可笑地说:我要把库洛夺回来。

只是胜负已定,接受命运之后,在他生命的尽头,想的不是大仇得报也不是内战结局,而是怎么才能让里恩不伤心。对于彼此投入了太多,陷得太深这件事,他是失算了。最开始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计划,被里恩·施瓦泽的出现轻轻一弹,悉数崩盘。

但要是里恩能开心,他想被人铭记这点小心思根本不算什么。不过那可是个里恩,情愿背负最多的责难,也不愿迁就自己一星半点。他对过去所做的事没有后悔,只是担心后辈。历经了对学友们的漫长嘱咐后到了里恩这里,唯一所能做的,也只有将手放到他的头上,说一句“尽会撒娇”,感受他眼中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到脸上。

那可比胸口的伤疼多了,又暖得让人想睡过去。他已经停止在不可逆转的时间线上,拥有将来的人们只会离他越来越远。他并不需要什么帅气的遗言,但这是最后一次施予里恩独裁的机会,只要他愿意,里恩就会如他所愿,被遗留的话语永远囚禁。

诚挚的本心在意识已遥远的那一刻力尽挣扎,果然到死库洛·阿姆布拉斯特都是个爱使坏的人。已经没有时间了,所有无法说出口,却真心实意的话语,那些像一个真正前辈般的叮咛,还是抵不过被铭刻的诱惑。他所期望的延续,最终还是指向了让里恩会永远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荆棘路。

“只管向前。”

而那些细琐又没用得多的一长串念头,摇摇晃晃如燃尽的烛火再也没有机会让人知道:笑一个啦里恩,你笑起来真的好看;当听话的后辈很累的,你这认真性子又得累上十倍;如果觉得太难受,不听我的话也没有关系,能忘掉我最好。这样的话,你一定,一定能——

然后只剩下黑暗。

 

 

海浪声,刀剑声。喧闹的午后。萧索的夜晚。明快的篝火烧红了云层。指过来的双刃剑穿透了天空。他哭着,悲切没有减轻分毫;他笑着,到最后只剩下寂静;他对自我咆哮,只能收到更尖锐的回音;他向一切沉默,却又陷入深渊般的杂念。他连假设“如果他还活着”都不敢,生怕一有这样的念头,就会停下来溺毙在过去。他尝试了所有挣脱的办法,到头来发现只有库洛的话是对的。

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烦人却正确的前辈。

封闭在那一天之后的十个多月里,他一直不愿回忆夺回库洛的瞬间又马上失去他的事实。在会长的包容中释放了积压的绝望,一次又一次来到206,握着拳头说谢谢你库洛谢谢你在背后推了我们一把,成为帝国骑士来见证维护内战的成果——全部都是假象。看着做并不代表看清,去做并不代表做好,前方明明除了库洛所指的路外一无所有,他还是毫不犹豫一脚踏出去,不管不顾全身投入。毕竟这样比思考要容易多了,唯有行动起来这件事不会辜负他。他以为只要下了狠心,事情总会变好,可结果和期望出现了巨大的断层。他无法向他人提起相关的任何事物,仅能在独自一人时,陷入接受事实与不敢回想的悖论循环。

但过往的凌迟真让人清醒。再一次经历库洛这个人与里恩相互牵连的人生,强迫他睁开了双眼,愚钝如己怎么会真心把对一句话的实践当作了逃亡——库洛根本不需要他这样的证明。他之前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对蒙昧的逼迫上瘾,他已经麻木了一阵,也不在乎更久一些。只是现在难以跨越的分歧点再次摆到了眼前,无边无际的白色晶壁倒映出满天的虚无。强烈万分的预感在心中复响,此情此景和煌魔城的决战前一模一样,只要行动了就会发生不可挽回的改变。但此时没有可以撒娇的对象来骂醒他了,是困在这里,还是推倒重来,仅是一念之间的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里恩听到一个声音说,这无用的伪装,这徒劳的祈求,何时才是尽头,还是应该已经到了尽头。他被引领至此,一定有什么缘由,事与事之间不可能关系全无,他能看到库洛的过去与想法必定有所意义。

里恩知道他就在那里。他还在等他。

 

指点碰触晶壁的一点延伸绽放,包裹着时间与空间无边之壳,以光点为中心裂开后极速崩毁。206室的场景从碎屑中剥落,一切都没有变过。双枪还挂在武器架上,红色外套还搭在椅背上,床头的美女海报鲜艳夺目,连烟草的气味都一样的。

里恩走过去坐在床上,吱呀的挤压声短促响起,扬起床尘的干燥气。

“库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们启动者间的结局。”

和空气说话有些不习惯。里恩克制住过度沦陷的幻想,安静等待着回答。

——是啦,不过也没比你早多少就是了。

“那……如果给你个机会重来,你会选择不一样的路吗?”

——怎么可能,又不是选男朋友。

“想也是,我也一样,虽然后悔的事也不是没有……丑话说在前头,忘记你这种事,恕难从命。”

——我也没指望你会,我的学弟可是一个这么死脑筋的人。但……明明之前不愿意想起我的人是谁啊?

 “没有,我……我只是觉得,如果身体动起来往前走,不用想其它的,就没这么难受了……对不起。”

——我并没有在怪你啦。……抱歉,我并不想用那句话困住你。

“我知道,库洛是担心我。”

——你说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你看到了吧,我其实是想……

“没有关系,如果是库洛,能困住我一生,也没有关系。”

——又说傻话了你。我可做不出这么暴殄天物的事,不然喜欢你的女孩子们可要念死我了,这下死都不安稳了。

“说得好像你活着的时候很安稳一样。”

——切,你怎么现在这么能耍嘴皮子啊,那个可爱的里恩哪里去啦,谁带坏你的看我不打死他。

“没有啦,我本来就没什么可爱的……”

——这句话倒是可爱!……说实话,现在这样的结果,我真的没什么不满意。哎,你别这样看我啊……!好了好了我的错,这对你不公平,我这么擅自死掉是很可恶,我也不想的……没办法呀,我就是个狡猾的人,辛苦的事只会让别人干。最后能成了你的经验值我还挺高兴的,这样就等于永远活在你的生命线里啦,很合算的。这话怎么说来着,算是赌场失意,情场得意?

“风水轮流转了,没想到我也有被库洛长篇大论的那一天。”

——是是是,平时都是你厉害。既然我都这么厚脸皮要你过来看我了,不多说一点怎么行,不然你……不就出不去了嘛。

“出不去也……”

——打住打住,不然弹你脑门哦。

“你倒是弹啊……”

——啪嗒,弹过了,疼吗?

“啊哈哈……库洛你……”

——哼哼,逗你可不是拿手好戏。可靠的前辈难得的人生建议要更新了,听好,这一次……不往前也没关系,后退也没关系,原地打滚也没关系,想怎么走就走吧,。

“……我知道。”

——乖。那最后,再让我提个要求?

“什么?”

——那个时候,我只看到你难过,觉得哎呀,这可怎么办好。所以想让大哥哥安个心,让我看看你还有不勉强自己的可能,就笑一个吧。偶尔也让我撒撒娇不是?

 

这是真的要结束了。

里恩清楚地明白在他面对库洛的回忆,认识到他复仇外还拥有过其它的人生,知晓了那句话并不是真正的前行时,他为了掩盖伤痛而建立的,堆满了积极与鼓舞的幻觉乐园,瞬间就分崩离析了。他不再是死去之人的延续,他今后只会作为里恩而活下去,而非库洛的别路。

里恩对着虚空抬起手,穿过稀松的光芒,就像他之前惴惴不安触摸着库洛的脸,确认他还没有消失一样。银色的发尾,鲜红的眼瞳,上扬的嘴角,构成库洛这个人的一切要素,维系彼此的对抗,随之而来的数夜长大,还没开枝散叶就已成绿林枯骨的恋情。

所有的所有。都已经结束了。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库洛·阿姆布拉斯特了。那样至深的了解与纵容,那样自然的对峙与默契,都随托利斯塔的灰尘散尽了全部的惦念。此生也再不会有谁,会像库洛之于他那样,毒咒般刻骨,祝福般美好。

“库洛……”

——嗯?

“让我好好看看你。让我最后一次,好好看看你。”

——嗯。

库洛·阿姆布拉斯特站在那里,就和平时一样。正红色的校服领子敞开着,一手插着口袋,朝他挥挥手。夕阳西沉,他拖着疲累了一天的身体等在校门口,远远见着前辈气定神闲地走过来,那轻佻的重量落在肩上,安稳又可靠,呼一下卷走了疲劳,烟草香飘过鼻尖,甜醉得要命。他松了松肩膀,好让前辈搭得更顺手;他侧过头,金黄的余晖穿过两人之间;上臂隔着校服传来舒适的体温,他牵起嘴角,他弯起眼睛——

里恩·施瓦泽一生从未笑得如此勇敢。

微温湿润的肌肤覆盖在里恩眼睛上方,细细密密,一寸一寸,从眉间掠过鼻梁,下移到鼻尖,小心翼翼地拆去了他堡垒般的盲目前行,熟悉的味道停留在饱含笑意的唇边,凝固在永恒的一点,结成了永远的伤痕。

——好啦,诅咒解除了。

“谢谢你。”

——我们一定会再见。一定。

“嗯。”

——那个时候没能说出口的话,现在说我听吧。

“再见,库洛。”

 

清脆的铃音穿过狭小的居室,瓦解的景物在周身崩落,一片片一点点,化为尘化为土,收束归零。

 

 

里恩睁开眼睛,眼角干涩并没有流泪,仿佛被掏空了所有的感知机能。流动的塞利亚姆石已经连同灵力一同融入了奥尔迪涅胸口的空洞,修补已经成功了大半,阻挠人的屏障已不复存在。手碰到骑神核心独有的触感,四周亮起了正常启动的光芒,里恩恍然意识到那些都都是灵力的幻象,和旧校舍的虚空试炼一样,饱含着没有实体的意义——但那又的确是库洛带给他的信息,连同这份释情后变得通透的剧痛,都一样真实。

“这样就可以了吧,克洛提妲小姐。”里恩从苍之骑神中传送出来,整个人虚得快不着地。薇塔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治疗法术,扶着他缓缓坐到在海都遗址巨大的石阶上。里恩出神地望着浅滩的海水拍打绘着古代传承花纹的大门底部,有节奏的海浪声冲刷着神经。魔女竖起姣好的眉毛,说:谢谢你。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

“…………”

魔女哑然得几乎要失声大笑。

“当时,我在煌魔城所说的话,并不是我的本意。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是,库洛本可以永远是七组的同伴,永远是我的学长……我错了,我从头到尾都以为他得到的太少,但其实是我求得太多。”

“里恩,”薇塔轻抚他的背,“他就算知道了关于你和奥斯本的所有事,他的人生也绝不是一场空。”

里恩很感激对方的善言:“知道这点就够了。再次谢谢你,克洛提妲小姐。”

“是吗,那就好。”她握住青年的手,似是要安慰他,却意外地掷出了一句咒语。里恩丝毫没有防备,猝然倒在石阶上。

“对不起了,里恩。”

 

 

里恩浑浑噩噩从宿舍床上醒来,疲惫得视线都无法聚焦。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驯服了思维,开始缓慢整理起白天的事。可只要大脑一运作,就会带来一阵抽动。

心脏跳了一下。又一下。铿锵有力,永不间断地输送着流往全身的血液,维持着冰凉晚风中的体温。

钝痛割了一刀。又一刀。通往四肢末稍的脉动传来了鲜活的实感,仿佛活着的意义就是体验与死寂全然不同的疼痛。

消散了。平静了。又涌起。

到底这份无法减轻的悲恸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绝不舍弃的念头又什么时候才会罢休。是不是到了某一天,他想起了库洛只剩平静,回忆也不再鲜亮,一切都会变好。是不是当他可以笑着回答“库洛是个怎么样的人”的时候,所有的执念都会放下。

在里恩回答前,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已不再惧怕回忆所有往事,他也不再拒绝感受搏动间的痛楚,他终于能下定决心,去想其之所见忆其之所思。没有所谓放下,执念本身就是思考。只要他还能呼吸,只要血液还在流动,这份痛觉就会一次比一次切得更深——每当如此加诸于身的折磨如喜悦如恩典,他便感到还能够再前进一点,再努力一下,直到自己能够坚强孤独地过完一生。

然后在不断探索的,路的终点,在空之女神的长眠之所。

再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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